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宫里的人捧高踩低,有一年冬天,内务府没有送碳来,萧景晨半夜摸过来,结结实实摸到了一床冷得发硬发黏死鱼一样的被子。从那以后我的日子就过得很滋润了。
主角:愿卿长安宁 更新:2022-11-15 15:06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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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女主角分别是愿卿长安宁的其他类型小说《愿卿长安宁百度网盘》,由网络作家“愿卿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宫里的人捧高踩低,有一年冬天,内务府没有送碳来,萧景晨半夜摸过来,结结实实摸到了一床冷得发硬发黏死鱼一样的被子。从那以后我的日子就过得很滋润了。
萧景承恨我。
整个大齐都知道。
我娘在进宫前,是个青楼女子。
先皇喜欢我娘亲,一个下贱妓女打了后宫那些出身高贵的世家小姐的脸,我娘活着的那些年,皇后的日子尤其不好过。
妓女的女儿当然同妓女一样卑劣。
萧景承是皇后的儿子,生来高贵,与我云泥之别。
他纡尊降贵咬牙切齿记恨了我好些年。
作为回报,我总是费尽心思勾引他。
我穿最轻薄的鲛纱,在脚腕系上红绳金铃。
又或者把衣领束到最高,却在不经意间露出衣襟下面掩藏的旖旎风光。
我喜欢看他控制不住在我身上放肆,恢复理智以后又黑着一张脸的样子。
每到这种时刻不管多累我都要在床上支起身子笑话他。
「萧景承,你拿面镜子照照你自己,简直比妓女还要下贱一百倍。」
萧景承恨我,我宫里的东西却样样珍品,外面都说新皇有容人之量。
真是笑话。
宫里的人捧高踩低,有一年冬天,内务府没有送碳来,萧景晨半夜摸过来,结结实实摸到了一床冷得发硬发黏死鱼一样的被子。
从那以后我的日子就过得很滋润了。
他只是不想让那些破烂败坏了自己的兴致罢了,要折磨一个人,多的是别的法子。
萧景承登基不久就把他的白月光封了皇后。
嘉云,人如其名,美好又纯洁,通身一副柔和温婉的气质,像天上一朵洁白的云。
谁舍得把白云揉碎。
我每次看萧景承小心拥在她身侧轻声细语,都会按着袖子里的淤青暗自嘲笑。
这人可真是两幅面孔。
「没事了,公主不要害怕。」
我一下愣在原地,别人避我唯恐不及,在这深宫之中,从来没有人,跟我说过这样的话。
这个季淮安,和别人不太一样。
再见到他是在宫宴之上,觥筹交错,丝竹悦耳,绝世舞姬助兴。
季淮安眼神是众人里难得的清醒,他饮尽其他人敬过来的酒,每一口咽下去后都要微不可察地抿一下唇。
他不爱喝酒。
也不近女色。
他好乖,若是成了婚,他会每天晚上按时回家,喝一碗妻子熬下的鲫鱼汤。
再见到萧景承的时候我跟他说想嫁人,他放在我扣子上的手停顿了一下。
「是谁?」
「没谁。」
他发狠握住我下巴,我感觉自己骨头都快要被捏变形了,过了好半天听得他半眯着眼睛道:「好啊,岭南那边还差个书吏,祝永宁,你哪里找的如意郎君,他舍得为你舍弃前程么?」
这和流放没什么区别了。
我倒是可以舍弃荣华富贵,季淮安呢?他千辛万苦考上的探花郎,没得理由要陪我前途尽毁。
我笑了笑,没再说话。
萧景承冷笑一声,对这种沉默的顺从很满意。这天晚上他格外凶狠,我狠狠咬着他,在他肩头留下好几个冒血的牙印。
过了几天,他半夜里再来,喝茶的时候不动声色道:「季淮安赐婚佳宜郡主。」
他状若无意,如鹰般的眼眸却紧盯着我,像是想要从我脸上的表情里找出什么破绽一样。
我直直望着他,笑道:「真是一桩好姻缘,明天我去恭贺郡主觅得良人。」
似是觉得无趣,他没说什么,茶杯放下站起身来就要走,我拢着寝衣叫住他。
「喂,你专门跑来告诉我这种事,不会是喜欢我舍不得我吧。」
他嗤笑一声,转过身道:「祝永宁,你在做什么梦?」
上一次问他也是这么回答的。
这是我第二次问萧景承他是不是喜欢我。
那时候我还很小。
我随着母亲进宫,母亲凭一己之力搅和得整个后宫不得安宁,宫里没有一个小孩愿意同我玩。
其中有一个,欺负我欺负得最狠。
他呼风唤雨,身后要么跟着一大群太监宫女,要么跟着一大群孩子,反正来去从来人多势众。
直到有一天,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嬷嬷那里听说,一个小男孩如果天天变着法逗弄一个女孩,多半是喜欢她。
原来萧景承喜欢我。
萧景承听了后哈哈大笑,他平时欺负我一般都是指挥其他人,他只需要坐在边上看戏就行。
但那一天他恼羞成怒,亲自捏了手腕朝我走过来,叫我晓得他就是立时死了也不可能喜欢我。
太医给我诊出喜脉的时候恨不得把头埋到地板上,一副生怕被杀人灭口的样子。
我亲自给他封了个大红包压惊。
到御书房去找萧景承的时候,他案头正摆着一碟芙蓉糕,不知是后宫哪位佳人做的,摆盘十分精致,底下垫着层紫金花瓣,尤沾朝露。我毫不客气拿了一块。
萧景承掀起眼皮打量我一眼,冷冷道:「你来做什么?」
要我说皇帝的东西就是好,这芙蓉糕比我宫里的甜多了,我不紧不慢又尝了两块,才慢悠悠道:「本宫来同芊芊他爹叙叙旧。」
萧景承面无表情问:「芊芊是谁?」
没人回答他这个问题,我手一撑坐在桌子角上,晃着腿问他:「好听吗?我刚刚起的名。」
他表情微怔,眼角弯下来,有那么一个瞬间,我觉得他似乎是高兴的,但他很快开口道:「祝永宁,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?」
知道。
我以前也想过自己怀孕的场景。按照话本里说,应当是我卧在床头,我的夫君欣喜若狂,一面重重打赏诊脉的郎中,一面把我抱起来转圈,又慌着差人去买外面最出名的酸梅汤来给我喝。
而不是像萧景承现在这样,坐在那里,冰冷冷地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。
「我的药上回吃完了。诶,要是消息传出去会怎么样?我素来名声差,大不了再多个秽乱后宫的罪名,届时大家都在猜孩子他爹是谁,你猜猜,会不会有人怀疑到皇帝陛下头上?」
「放肆!我看你真是疯得不轻。」
萧景承拍桌而起,我不疾不徐打断他,报复性地朝他嘘了一口,笑道:「陛下此刻还是小声些的好。」
他紧紧皱着眉,半晌道:「朕安排你出宫。」
我有些讶然,还以为他会赐我一碗滑胎药之类的。
但转念一想,他膝下无子。
于是我道:「你不是要把这个孩子抱给你的皇后娘娘养吧。」
萧景承深深打量着我,眼里是浓郁的厌恶。
他说:「祝永宁,你也配?」
「祝永宁,朕叫人查过,你的药明明还有!你敢算计朕?」
我早知会有这天,笑嘻嘻地看着他。
「怎么办,陛下,木已成舟呢。」
他眼底暗红,一把攥住我的脖子,抵到墙上。
「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,要不你杀了我吧,一尸两命,干干净净。」
钳在我脖子上的那只手慢慢收紧,有那么一个瞬间,我知晓他是真的想杀了我。就在我快要窒息时,他终于放手了,还未等我喘上一口气,肩头莫名一凉,萧景承已经欺身上来。
萧景承在我这向来是不会怜香惜玉的,何况今日存了报复的心。我忍不住疼痛哭出来的那一瞬间莫名想到了小暗卫。
他在屋顶吗?
他是否会听到?
明日他又该如何看我?
过了很久这个夜晚才重新宁静下来,萧景承躺在我身侧,阖着眼沉思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屋外传来一阵低微的叩门声,心腹太监王允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。
「皇上?您睡了吗?」
「半夜三更,发生何事?」
「奴才斗胆来请皇上,皇后娘娘诊出了喜脉。」
「赏!」
萧景承陡然睁开双眼,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戾气散尽,整个人被浓重的喜悦笼罩,他一边起身穿衣,一边笑道:「怎的大半夜诊出来?」
「回禀皇上,皇后娘娘梦见苍龙闪电,一时心慌睡不着觉,故招了太医请脉。奴才恭喜皇上,贺喜皇上。」
萧景承风风火火地走了,我静静躺在床上,伸手摸了摸肚子。
那里有一个小生命,我能感受到它心脉与我相连,它是我一个人的。
我自幼在宫里孤零,亲人尽逝,无依无靠,算计了萧景承,想有一个孩子陪我。
嘉云皇后有孕,自然又有无尽赏赐。她上头有五个兄长,李相老来得女,相府整整摆了五天宴席。她众星拱月般的长大,又得萧景承以国为聘。
好像有的人,生来就拥有无限宠爱。
不对,我也有赏赐,我有龙七。
「宋骁,你在吗?」
「在。」
有泪水慢慢浸湿枕巾,我忍着酸楚,尽量不暴露哭泣时颤抖的鼻音。
「本宫来这里的时候,路过了一家包子铺,排队买的人很多,想来味道极好的。本宫拜托你一件事,明天早上,你能帮我出去买一个回来吗?
我觉得难过,可不知道为什么,又完全哭不出来,甚至笑了一下。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,萧景承不会让我有孩子的,便是生下来了也不会让我养大。
是我自不量力,是我咎由自取。
是我偏向虎山行。
映在床帘上的一道影子影影绰绰动起来,床幔被掀开,露出一张令我厌恶至极的脸。
王公公端着个托盘走过来,上面盛着碗乌漆嘛黑的药汁,萧景承伸手接过。宫殿里很安静,只有汤匙在碗中一下下舀过的瓷器碰撞声。
这算什么?
打一巴掌,再给个枣?
又或者,一碗药不够,还要再来一碗?
汤匙抵至唇边,尽是腥臭苦涩之味,前尘往事尽数浮上心头,我努力积蓄起力量,把那碗东西掀翻。萧景承避闪不及,墨色滚烫的汁水淋了他一手,连衣襟也泼上药渍。
「公主,你怎可……」
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,萧景承冷冷地一瞥过去,王允霎时闭了嘴,取出一方帕子替他擦手。
我望着这个跟我纠缠半生的人,字字泣血。
「萧景承,我恨你!」
「为什么死的不是你?」
诅咒当今圣上,大不敬之言,王公公听了白着脸跪倒下去,敛目垂首,只当自己没听到。
萧景承把污帕捏在手中,阴着脸看我。
我不知道他心中又在合计什么,盘算什么,权衡什么,反正,他已经做出选择了不是吗?这是最好的选择,保住了他们皇家的体面。
室内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,过了许久,他道:「你晓得自己的身份,以后,别做不该做的事。」
他本就是锋利的面貌,当了几年皇帝,杀伐决断,身上的气质愈发内敛威严,那双眼睛乌沉沉的,我在里头的倒影里瞧见了我自己。
一个头发散乱、蓬头垢面的疯女人。
我也曾,云鬓花颜。
祝永宁。
祝卿永宁。
多讽刺的名字。
于是我回道:「萧景承,你也晓得自己的身份,以后,别做不该做的事。」
这话刺得准,我瞧见他瞬间捏紧了那方手帕,然后拂袖而去。
我把自己重新埋回雕花大床上,这宫殿有些日子没住人了,虽燃了香,闻起来还是一股子陈味。我躺在那里,静静地看窗外风景。
白云匆匆变换,日头西斜,最后一丝金色光影落下地平线,夜幕低垂。过了很久,三声梆子响过,万籁俱寂,这座皇城又变成潜伏在暗夜吃人的凶兽。
我动一动躺得僵硬的身子,朝着虚空嘶哑出声。
「你还在吗?」
我不知道宋骁在不在,他本被派来别院保护我——又或者是保护那个萧景承一开始没想杀掉的孩子——如今我回了宫,芊芊也没了,我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一个暗卫跟着我。
所幸风铃响过,我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。
「你来干什么?」
「朕不能来?你的身体怎样了?」
「托陛下洪福,倒也死不了。」
「祝永宁,在这宫里,只有你敢这样同朕说话。」
「怎么,陛下第一天知道?」
他坐下来,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,眼睛落在我身上,里头神色不明。
「你今天为什么跳舞?」
关你什么事,又不是跳给你看。我压下心中不耐,漠然道:「遵太后令。」
「哼,你是这样的人吗?」他笑了起来,也不知想到什么,语气居然软下来,「不过跳得不错,这支步摇,以前怎么没见你戴过?」
他一面说,一面伸出手来,想碰我头上的钗环,我下意识护住,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,冷冷道:「萧景承,注意身份,别忘了你在这说过的话。陛下还是早些回去,省得夜深路滑,走错了门。」
萧景承抓了个空,他合上空荡荡的手掌,神情莫测,过了一会儿,他道:「好得很啊,祝永宁。」
和萧景承聊天总是这样,半句也嫌多。
我绕开他,打开门,淡淡道:「本宫倦了,陛下请回。」
屋门啪一声被合上,萧景承一手扣上门阀,一手拽着我往内室走。
他的力道那样大,我疯了一样踢在他身上,猛地挣开他,扬起巴掌还被碰到,又被他擒住,只觉得手腕都要被他箍断了。他看着我挣扎,眸中有浓重欲念闪过。
「当初爬龙床求庇护是你,现在立牌坊也是你,祝永宁,你把朕当成什么了?」
萧景承把我两只手拧在一起,衣襟被扯开,头发散落,那支步摇簪不稳,摇晃几下,从松松垮垮的发髻上直直掉下来。
漂亮的金黄色,像凤鸟陨落。
一道暗黑色迅疾的风掠过,步摇于落地之前被截住。
许久不见的火焰重新燃烧在眼前,宋骁静静握着步摇站在那里。他带着银色面具,神情样貌,全然看不出来,只露出一双深潭般的双眼。
我见宋骁对照顾我的哑奴出过剑,那时他剑气纵横,杀气四逸。而此时他垂着手,悄无声息站在那里,我却觉得害怕。这种平静之下是汹涌的、磅礴的、能撕碎一切的杀意。
原来他做暗卫是这个样子。
萧景承察觉身后有劲风,到底没有慌乱,他拢好衣服慢慢往回转,见到来人,似有惊异。
「龙七?你来这里做什么。」
我问出那句藏在心里好久的疑惑。
「你的睫毛这样长,戴面具不会戳眼睛吗?」
他的手一顿,挑了眉道:「公主可以摸摸看。」
他这时候已经晒黑许多了,小麦色皮肤,骤然一挑眉,令人心惊肉跳的英气。
我从来是不知羞的一个人,这一回却不敢僭越,避开头,指尖不自觉蜷缩起来,好像真的碰到了什么会让人心颤的东西。
宋骁把这些动作尽收眼底,他静静看着我,又像越过我,看向后面计时的漏刻。
我晓得他要走了,我该抓紧时间说点什么。
几度张口欲言,又把那些话生生咽下。
我想说:「小暗卫,你不要走。」
我还想说:「小暗卫,你能不能带我走,我们出宫去,再也不回来。」
可是出宫的风险这样大,他虽是一流的武功,毕竟还要带上一个什么也不会的我,我如何能让他用性命护我周全。
我这厢纠结来纠结去,宋骁已经戴好面具,这下我再也看不清他的神色了,只听见他说:「我在公主枕头下面放了东西,去看看?」
依言寻去,掀开枕头,下面放着一支步摇。样式夸张,下面坠着鎏金垂珠,一看就是我最喜欢的那种。
我满心欢喜地把那支步摇簪上,一边对镜添妆,一边问:「好看吗?」
没有人回应。
殿里空空荡荡,回应我的只有窗外呜咽风声。
握笔的手颓然顿住,复又若无其事继续细细描眉。
我的小暗卫,他张开翅膀,呼啦一下飞走了。
没有宋骁日子还是要照过。
我把那支步摇妥妥帖帖收了起来,以前如何过来的,以后就如何继续走下去。
其实我知道,他大抵在萧景承身边护卫。倘若我去找萧景承,十有八九能被宋骁看到,可我一次也没有去。他大好年华,而我残花败柳,我不忍心毁掉季淮安的前程,难道就可以毁掉宋骁的么?
挑了个万里无云的好天,我去花房要了一株太阳花。这种花很好种,掐点枝条,插在土里就能活,号称打不死,小时候,我家院墙外种了一大片。
花房里的花匠忙得很,正热火朝天地伺候数十盆牡丹,掌事太监背着手监工,「你们一个个的都仔细些,这些都是皇上赏给皇后娘娘的,要是出了什么差池,非扒了你们的皮去做花泥不可!」
我不明白为何一朵花比人命还要贵重,但转念一想,好像我的命也没有比这些小太监更加金贵。
只有那些有权有势之人的命才叫命。
在这深宫之中,从来如此。
正是多雨多日晒的季节,带回去的花长势喜人,也没怎么打理,不多几日就开出红艳艳一片。
十五那晚下了好大一场雨,我于隆隆雷声中惊醒,窗外不断有电光撕裂苍穹,状若游龙。
我想起宋骁曾说:「半夜更深雾重,梁上从来都潮得很。」今夜瓢泼似的雨,那宋骁栖身何处?他冷不冷?
反正睡不着了,我索性搬了桌椅,踩上去,垫了脚一点一点地往房梁上摸。
梁坊触手冰凉,是干燥的冷,并没有一点潮气。我稍稍放下心来,重新钻回被窝,可又睡不着,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。雨越下越大,惊雷滚滚,电光穿透乌云,我把窗框推起来一点透气,急落的雨花立时砸进屋里来,水花啪一声在我手背上溅开,我忽然,就明白了。
宋骁骗我。
他骗我。
梁上这么干,那他身上的潮气从哪里来?
我沾到他身上的血,不可能在夏日一天一夜也未干。
所以只能是他自己的血。
他……是为了保护我而受伤吗?
我昏睡的时候,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,他为什么一句也没有同我讲过。
他彻夜陪我,替我试毒,听我讲话解闷,为我出宫买包子,在沉寂的夜为我送上一束光。
我甚至不知道他身上有伤、伤在哪里、伤好了好没有。
小暗卫……小暗卫……你……你……你这个傻子。
几日后是太后寿宴。
这么些年了,我瞧着老妖婆从皇后一路当到太后,她年华日渐老去,爱拿气派的劲儿却不减当年,好像场面不隆重铺张一点,就配不上她至尊无极的身份。
她的宴席,我向来不大去,可是这一回,却觉得隆重也有隆重的好。
这样人多的场合,萧景承身边龙卫定然很多,宋骁,你一定会在的吧。
小山重叠金明灭,鬓云欲度香腮雪。我已很久没有这样尽心打扮过自己,发间只簪了那支步摇,又顺手摘了几朵太阳花作点缀,像光又像火焰的颜色,我觉得他一定会喜欢。
小暗卫,我做人群中最亮眼那一个,你可一定要一眼瞧见我呀。
当年娘亲以色侍君,我完全继承到母亲的美貌,这样盛装,老太后定然会不痛快。果然,开席不过半炷香时间,她就注意到我了。金口一开,先夸我貌美,然后顺势叫我献舞助兴。
全天下最好的舞姬就在这里,她偏偏不看,当着满室宾客的面,叫我这个公主献舞。仿佛在她眼里,我不是与皇帝同辈的长公主,而是个任她取乐的戏子。
她折辱人的手段还是一点没变,可惜了,今天我为宋骁而来,她整这一出,正合我意。
倒是没想到,萧景承居然站了出来打了个圆场,说永宁咳疾未愈,多有不便。
嘉云皇后与他并排坐着,她这时候身子已经显现出来,他的心爱之人,没有染上什么「咳疾」,被保护得很好,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幸福又圣洁的气质。
我没理会萧景承突如其来的好心,径直站到大厅正中。乐师抬手起调,是个热闹的曲子,颤肩、翻腕、沉腰、抬腿,我像一朵火焰般旋转,衣袖翻飞,裙摆翩跹,如回莲破浪,如萦风飘雪,步摇上的缀珠晃动起来清脆的响。
一舞毕,殿中有人唏嘘惊叹,触及太后冰冷的目光,这躁动又很快安静下去。
我朝虚空敬酒一杯,作拜谢状,而后也不管老妖婆怎么想,直直走了出去。
小暗卫,你看到了吗?
这支舞,为你而作。
谢谢你呀。
得你相伴相护,是我祝永宁一生之幸。
寿宴热闹,衬得长乐宫孤寂冷清。
我回到自己宫里,自饮自酌。我以前其实是爱喝酒的,后来有了芊芊跟宋骁,便不大喝。
杯中一盏明月,二更将过,门帘掀起又落下,萧景承走了进来。他已脱了寿宴上那身龙袍,换上一件石青色常服,不晓得为什么,王允没跟在他身边。
我饮尽杯中酒,抬起眸子冷冷地睨他。
「你来干什么?」
「朕不能来?你的身体怎样了?」
「托陛下洪福,倒也死不了。」
「祝永宁,在这宫里,只有你敢这样同朕说话。」
「怎么,陛下第一天知道?」
他坐下来,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,眼睛落在我身上,里头神色不明。
「你今天为什么跳舞?」
关你什么事,又不是跳给你看。我压下心中不耐,漠然道:「遵太后令。」
「哼,你是这样的人吗?」他笑了起来,也不知想到什么,语气居然软下来,「不过跳得不错,这支步摇,以前怎么没见你戴过?」
他一面说,一面伸出手来,想碰我头上的钗环,我下意识护住,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,冷冷道:「萧景承,注意身份,别忘了你在这说过的话。陛下还是早些回去,省得夜深路滑,走错了门。」
萧景承抓了个空,他合上空荡荡的手掌,神情莫测,过了一会儿,他道:「好得很啊,祝永宁。」
和萧景承聊天总是这样,半句也嫌多。
我绕开他,打开门,淡淡道:「本宫倦了,陛下请回。」
屋门啪一声被合上,萧景承一手扣上门阀,一手拽着我往内室走。
他的力道那样大,我疯了一样踢在他身上,猛地挣开他,扬起巴掌还被碰到,又被他擒住,只觉得手腕都要被他箍断了。他看着我挣扎,眸中有浓重欲念闪过。
「当初爬龙床求庇护是你,现在立牌坊也是你,祝永宁,你把朕当成什么了?」
萧景承把我两只手拧在一起,衣襟被扯开,头发散落,那支步摇簪不稳,摇晃几下,从松松垮垮的发髻上直直掉下来。
漂亮的金黄色,像凤鸟陨落。
一道暗黑色迅疾的风掠过,步摇于落地之前被截住。
许久不见的火焰重新燃烧在眼前,宋骁静静握着步摇站在那里。他带着银色面具,神情样貌,全然看不出来,只露出一双深潭般的双眼。
我见宋骁对照顾我的哑奴出过剑,那时他剑气纵横,杀气四逸。而此时他垂着手,悄无声息站在那里,我却觉得害怕。这种平静之下是汹涌的、磅礴的、能撕碎一切的杀意。
原来他做暗卫是这个样子。
萧景承察觉身后有劲风,到底没有慌乱,他拢好衣服慢慢往回转,见到来人,似有惊异。
「龙七?你来这里做什么。」
宋骁淡淡的,一字一顿:「她不愿意。」
「什么?」
萧景承似有一瞬间迷茫,他看看宋骁,又回头看看我,忽而恍然大悟,掐住我下颌哈哈大笑:「祝永宁,朕还真是小看你了。朕不过派个龙卫照看你几天,他就对你死心塌地,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?」
宋骁出现在这里,我既难堪又感动。
除此之外,更多的是恐惧。
他怎么能……他不要命了?
宋骁好似全然不知我心中所想,他冷冷静静地对当今圣上说:「放手。」
萧景承听到什么笑话一般,挑衅地在我脖颈处印下一吻:「敢动朕的人,你是第一个。」
屋里不知何时又多出几道人影,隐藏在暗处的龙卫都出来了,他们与宋骁戴一样的面具,一样的火焰护腕。
我瞧见宋骁拔出了剑。
小暗卫的武艺原来这样好,他一个打赢好几个,屋里穿着黑衣服倒也看不出来什么,只是我伏在他背上时,摸到他肩膀一片潮湿。
我们又一次奔走在屋脊上,时空倒转,这一次换他的血沾湿我衣裙。
我搂紧他,感受着月儿如钩,星野辽阔。
「宋骁,你这个大傻子,这一回,我们两要死在一处啦。」
他抿紧嘴把我往上颠了颠,「我送公主出宫。」
出宫……出得去吗?
我这样不习武的人,都能看到,远处,有弓箭手埋伏。
「宋骁,虽然我身子脏了,可是我的感情很干净的,你要是不嫌弃……」
——「公主金枝玉叶。」
——「脏的是他们。」
我怔住,灼热滚烫的液体慢慢从眼眶流出来,热辣辣一片,我用力地,抱住了他。
宋骁,要是有来生就好了。
我们……我们……不要生在帝王家。
回廊尽头,弓箭手严阵以待。
宋骁将我放下来,又撕下一片内衬,俯身蒙在我眼上。
不远处箭镞泛着冰冷冷的青光,我直觉宋骁一去就是诀别,拽住他袖子道:「你……凑过来些。」
他的睫毛又密又浓,滚在手心,像两把小毛刷,这一回,我真真切切摸到了。
宋骁,宋骁,你要是出了事情,我殉你。
我们到地府下面,做一对快活夫妻。
弓箭手迟迟没有放箭,两厢僵持下,那边渐渐起了嘈杂,一个石青色身影被禁军簇拥着走上前来。
是萧景承。
他眉间结着化不开的寒霜,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阴森,相比之下,从前他对我的那些态度几可算做和颜悦色。
「祝永宁,过来。」
过来?过哪去?到他身边去吗?
不,不要。
我要和我的小暗卫在一起。
萧景承抬起了手,自他口中漠然吐出「放箭」两个字,霎时箭雨铺天盖地,围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。
宋骁背着我站起来,他低低道:「公主,别看。」
我不看……我不看……
耳边尽是兵器交接声、血肉碰撞声、人声,我掌心一片黏糯,宋骁的身体忽然颤了一下,我的心也跟着重重颤抖起来。
他中箭了。
我立时掀开了蒙眼的黑布,又一道利箭破空而来,我当即反手抱住宋骁。
「祝永宁——!」好像是萧景承的声音。
天地间的一切动作都放缓下来了,记忆走马观花从眼前回溯,原来中箭是这种感觉,我轻飘飘抚上宋骁的脸,断断续续问:「你……疼不疼?我们一起……」
我不知道再醒来是几日后,只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那座京郊别院。
我发了疯似地问所有人宋骁在哪里,可他们都不会说话。
一个侍女端着汤药走进来,「锦卿娘子,喝药了。」
我不可置信地望着她,喃喃道:「你……刚刚叫我什么?」
原来永宁公主死了。
太后寿宴当晚,有刺客入宫,永宁公主以身护驾。
我死了?
可我明明活的得好好的,为什么变成了锦卿娘子。
我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,身份对我来说并不重要,我紧紧地抓住这个小侍女问:「那宋骁呢……我是说……龙七?」
她被我抓得生疼,脸上有痛色,神情怯怯的,「龙卫听说是死了好几个,侍卫也死了一些,奴婢、奴婢也只是听说……」
什么叫「死了好几个」?
那到底……我的小暗卫……他是死是活?
吃喝皆用木碗,钗环尽去,一切可以伤人的东西都被收了,我被萧景承软禁在这方天地,只有这个叫小莲的侍女陪着我。
伤口被包扎妥当,背上缠着厚厚一层白纱布,随着呼吸一抽一抽的疼。我坚持着要下地,小莲拗不过我,只好掺着我走路,大门口守了带刀侍卫。他们接到的任务是不让我出去,不管我怎么说怎么做,他们都不为所动。最后我以死相逼,一个侍卫终于朝我看了过来,我满怀期待地望着他,结果他朝我劈了一记致人晕厥的手刀。
往后几日,我大半时间都在昏睡。从来觉浅的人,却能一觉入梦十数个时辰,我疑心是小莲送来的汤药有问题,就偷偷把药汁倒进花盆。
果然,这夜小莲在外间沉沉入睡,我却没有半分睡意。我轻手轻脚绕开她,来到院子里。
哑奴已经换了一批,做饭的嬷嬷也不在了,龙七生死难料,不到两个月的时间,物是人非,只有院里那棵大树还在。
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允许我爬树,每一步都无比艰难,后背的伤口重新撕裂,我分明感到有血珠滚落,却丝毫不觉疼痛,仍然不知疲倦地往上爬。
宋骁,宋骁……
你的公主又在爬树了,这一回,你会接住她吗?
或许上天终于听见我的祈祷,坠落瞬间余光瞥见一缕火焰,我以为是幻觉,可紧紧抱着我的手臂触感又如此真实。
我惊喜地回勾住来人脖颈,「你来了?」
可是很快察觉出不对,这个人比宋骁更强壮结实。
「你是谁?」
「属下龙三。」
龙三……龙三……
「那、那大人一定认识龙七吧,他在何处,他还活着吗?」
银面具下,那人点了点头。
还活着,还活着,我的小暗卫还活着!
喜悦的泪水迫不及待涌出来,这些天强吊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,我双腿一软,正打算坐下好好休息,就听得银面具道:「属下冒死前来,公主慈悲,还是让陛下下旨赐死龙七吧。」
赐……死……
赐死是什么意思?
什么叫「还是让陛下下旨赐死吧。」
每一个字我都认识,怎么这句话连到一起,我就听不懂了。
脑海空空荡荡,我抬起头,对上他哀戚不忍的眼。
嘴唇张开又合上,浑身上下都在颤抖,我忽然止不住地趴在地上呕吐。
他们对他用刑了是吗?
什么样生不如死的极刑,能让百里挑一的龙卫情愿去死。
「好……好……」,我回复银面具,「本宫知道了。」
我不记得那一天到底是怎么走回去的,我只知道我麻木地摇醒了小莲。
「娘子?」她睡意朦胧,又很快清醒,「娘子怎么在这里?啊,您的伤——」
我止住她的惊呼。
「告诉皇上,我要见他。」
萧景承叫我好等,第二天傍晚他才姗姗来迟,他到的时候,酒菜都已经凉了,不过没关系,我知道他不会吃。
我换上往日他最爱的织金挑线纱裙,跪在门口等他。
一只手挑起我的下颌,「祝永宁,听说你有事找朕?」
「求求你……赐死他……」
「赐死谁?」
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残破如风箱。
「赐死龙七……赐死……宋骁……」
萧景承心满意足放开手,我看见他的衣摆打了个转,到椅子上坐下。
「你用什么同朕做交易?」
「全部,我的全部。」
上方传来茶盖碰撞声,我猜他在喝茶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茶盏落在桌上,发出清脆的响。
「朕不喜欢不干净的东西,赐温泉汤浴,七日后进宫,封嫔位。」
此刻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何有了「锦卿娘子」这个身份,原来他早就在为我入宫铺路。我俯首在地,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砖石上,「谢皇上隆恩……谢皇上隆恩……」
绣着金线的玄靴停在我身前,他的声音带着上位者威压。
「你哭什么?不愿意?」
「愿意……愿意」,我死死咬着牙,尽量把句子说完整,「臣妾……喜不自胜。」
他快踏出门槛时,我问他:「为什么?」
「朕说过,你是朕的人。」
当天夜里我乖乖吃了药,却依然被一阵心悸惊醒,好像心房里一根骨头断了,我晓得那个地方原是没有骨头的,却仍然止不住地疼。
一颗心生生被剖成两半,小莲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病症惊到,提着裙子就出去叫侍卫。恍惚里我好像看见了宋骁,他眼里满是疼惜,冲我摇摇头,口型好像是「别哭」。我伸手碰他,却只穿过一道虚影。
世上再无他!
我的小暗卫,这一回真的飞走了。
他再也飞不回来。
似乎知道我不会再逃,又似乎知道我即便逃也去不了哪里,门口的护卫被萧景承撤走了。汤药里没有再添让人昏睡的药材,可我吃不下任何东西。
「娘子,多少吃点吧。」小莲端着汤碗劝我。
我木木看着后院那棵歪脖子老树,涩然道:「我听说,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那为什么妓子从良这么难,她只是……想把脱掉的衣裳再穿回去而已……」
「娘子,您、您别这样,您要是有个万一,奴婢怎生是好?」
我看她急得要哭出来的模样,问道:「如果我不吃,皇上会治你的罪,对吗?」
她唯唯诺诺的,我心下了然,接过碗一饮而尽。强忍胃里的翻江倒海,我把空碗放到案上,待她走后,飞快跑到花盆边吐得天昏地暗,吐到最后,黄色的胃液竟然中夹杂血丝。
晚上睡不着,我把宋骁用过的被子找了出来。被子里头有淡淡松香,拥在身上,像他的体温那样温暖。
我想给他写点东西烧过去,提笔再三,惊觉自己竟然不晓得他名字里的「骁」究竟是哪个字。
是「潇洒」的「潇」,「云霄」的「霄」?
还是「骁勇」的「骁」?
最后我写:「小暗卫,我想你了。你什么时候来接我?」
火舌细细舔舐着字条,青烟冒起,小莲急急跑进来,「锦卿娘子,奴婢闻见火烟味……你没事吧?」
我伸手烤着烛台跳动的火焰,笑道:「没事,写了一封家书而已。」
她看着地上的灰烬没敢说话。
我猜我大抵是吓到她了。
「小莲,你不是担心我不吃饭熬坏身子吗?明天我们出去买包子吧。你去问问皇上,我现在能不能上街?」
我这边沧海桑田,坊市依旧十数年如一日的热闹,人声鼎沸,包子铺刚蒸出两笼热气腾腾的包子,店外排起长队。
前面一个穿深绿色锦袍的男子手上提着大包小包,他皮肤白,跟块美玉似的,挤在人群中鹤立鸡群。
我绕到他背后,给他打了个招呼。
他吓了一大跳,活见鬼一般,「宫……宫……龚姑娘,你不是……你怎的瘦了这样多?」
再见季淮安大概是这些日子唯一一件好事,我捂着嘴咯咯笑了一阵,同他道:「季大人,好巧。」
提及此事他面有喜色,把手上提满的东西举起来,「我家夫人有孕,胃口刁得很,一大早就摔了枕头叫我出来给她买东西吃。」
「真是恭喜啊。季大人,有个问题,想问你许久了,今日得见,不知大人可有空闲?」
「宫……姑娘请讲。」
「倘若皇上派大人去岭南做书吏,大人是否愿意?」
闻言他笑起来,眉目舒朗,一派清风明月。「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,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,季某读书二十载,为的就是这个。」
「是吗?原来是这样啊……」我低咳两声,笑道:「季大人,咱们有缘,这一顿我请尊夫人吃吧,她爱吃什么味的?老板,老板……」
「使不得使不得,还是下官请姑娘……」
包子买回来,一只红糖,一只豆沙。我把红糖的那个推到桌子另一边。
小暗卫,以前都是你给我买,这回我给你买。你尝尝呀,我记得你喜欢的。
夜半时分,小莲被屋子里的响动惊醒。她惊惧地冲进来,抱住我双腿就往下拽。
「娘子,娘子,你这是做什么?!」
我安抚道:「没什么,没想做傻事,就是……想试试睡在梁上是什么感觉。」
小莲依言往上看了一眼,自言自语:「这么高这么窄的地方,怎么能睡人?」
是啊,这么高这么窄的地方……
他当暗卫,一睡就是好多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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