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《如履薄冰小说结局》,由网络作家“石越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隆庆六年,六月初八。……紫禁城的殿阁都是红墙青瓦,飞檐翘角,要是各殿有数进,那更是层层叠叠,廊腰缦回,主打一个堂皇大气。倒是处于东边的内阁,对比之下,显得有些小家子气。内阁大堂位于午门内东侧,在文华殿南边不远处,只有几处矮小的阁楼。可就是这么一处略显小气的殿阁,却是如今大明朝权势汇集之地。内阁的阁门上,高悬世宗所留圣谕,曰:机密重地,一应官员闲杂人等,不许擅入,违者治罪不饶。阁中正间恭设孔圣暨四配像,旁四间各相间隔,而开户于南,作为阁臣办事之所。往日里,三位阁老都是各自值守一间。今日一早,各自的值房内都空无一人,倒是某间公房紧闭,不时传出三人的声音。“所以,我的意思是,如今新旧交替,不宜动作过大,先在顺天府试行一番,最是稳妥。”“九...
《如履薄冰小说结局》精彩片段
隆庆六年,六月初八。
……
紫禁城的殿阁都是红墙青瓦,飞檐翘角,要是各殿有数进,那更是层层叠叠,廊腰缦回,主打一个堂皇大气。
倒是处于东边的内阁,对比之下,显得有些小家子气。
内阁大堂位于午门内东侧,在文华殿南边不远处,只有几处矮小的阁楼。
可就是这么一处略显小气的殿阁,却是如今大明朝权势汇集之地。
内阁的阁门上,高悬世宗所留圣谕,曰:机密重地,一应官员闲杂人等,不许擅入,违者治罪不饶。
阁中正间恭设孔圣暨四配像,旁四间各相间隔,而开户于南,作为阁臣办事之所。
往日里,三位阁老都是各自值守一间。
今日一早,各自的值房内都空无一人,倒是某间公房紧闭,不时传出三人的声音。
“所以,我的意思是,如今新旧交替,不宜动作过大,先在顺天府试行一番,最是稳妥。”
“九层之台,起于累土。”
“待到顺天府这边做成了,届时再推到各个布政使司,才可水到渠成。”
“而且,这样在两宫以及各位臣僚那里,阻力也小一些。”
高仪说罢,呷了口茶。
他宦海沉浮多年,也知道该怎么做成事,昨日与皇太子议的事,自是不会和盘托出。
他只将李贵妃的退让,说成自己的考虑。
谎称为了促成考成法,不得不做出些许退让,好尽快推行。
所谓“绩效”,是为了团结百官,所谓“试点”,是为了说服两宫妇人。
如此徐徐图之,都是为大政计,相忍为国。
高仪又抬眼看着两位同僚。
只见高拱皱眉沉思,张居正斜看房梁。
他很有耐性地等着两名同僚的答复。
对此,他还是颇有自信的,昨日他看了皇太子传给他的短笺,就估摸着此事应该稳妥了。
李贵妃怕闹出乱子,提出了这个所谓“试点”的法子,着实让高仪有些惊讶,很难相信这是深宫妇人的见识。
如他方才所言,虽然耗费的时间久了些,但确实更为稳妥。
处置起来游刃有余,还便于日后扬长避短。
还有这“绩效”一事,也颇有几分仁德,他高仪虽然是安贫乐道惯了,但这份情,却不得不代天下清流拜谢了。
不知道皇太子是怎么说服李贵妃退让的,这效果,倒有调和阴阳内外的感觉了。
这一套下来,高仪自觉是比他们此前议论的考成法更为完善,他有信心能说服两位阁僚。
他刚想到这里……
“这什么‘绩效’,本阁不同意。”高拱突然道。
“‘试点’一事,恐怕,值得商榷。”张居正缓缓说道。
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,先后否了这两事,不由对视一眼,又分开视线。
高仪虽然有信心,但也知道不会这么轻易,是故脸上并无多余表情。
他不露声色问道:“这是为何?哪里不妥当?”
张居正颔首,示意高拱先发表意见。
高拱也不客气,直言不讳道:“子象此举,与贿赂同僚有何区别?”
“若是新政都靠着贿赂同僚的法子来行,那不成了贿政了!?”
“再者说,户部哪有这么多银两?”
“去岁三百五十万两折银的应支俸禄,都只拿得出一百一十万!”
“你现在还弄什么绩效,现在可不是洪武年间正官不过两千的时候了,如今两万八千张嘴,你喂得饱吗!?”
“什么布仁施德,借口罢了,本阁不也靠着这点微薄俸禄过了几十年?”
“凡是贪污的,就是欺天虐民,就是有悖臣伦,合当剥皮萱草,哪里还需出钱怀柔!”
高拱说话不带喘气地一连串吐出,嗓门极大,态度也很坚决。
而后又冷哼一声:“子象,可莫要行差踏错,为贪官污吏说话。”
高仪知道高拱的臭脾气,也不跟其计较。
议事,总要讨论起来,才叫议事。
为此,他也早有准备。
高仪从袖中掏出一叠书稿,起身走到高拱面前,递了一张。
又给张居正送了一张。
这才回了座位,缓缓开口道:“这是我从户部存档的公文中整理出来的,两位且看看。”
各部司的奏疏,公文,惯例要在内阁与六科留档。
二人见高仪做了功夫,也很是仔细地浏览了起来。
趁着二人看阅的功夫,高仪继续说道:“这是我朝九品十八级,朝官地方官员的俸禄。”
“元辅方才说,倚靠俸禄过得好好的,自然是没错的。”
“可是,除了元辅的德行操守之外,需知,元辅贵为少师,三孤之职,从一品官身。”
“年俸252石,折银有151两,哪怕欠奉,去岁也发了一半下来,偶尔还有宫中赏赐例银。”
“自然够用。”
“可低品官员呢?两位不妨看看。”
高拱脸上渐渐有些难看,却还是顺着往下看。
张居正也从善如流。
只听高仪继续道:“不说什么从九品了,但看我朝正七品,各县的县尊们。”
“年俸31石,折银不过19两!去岁欠奉,地方七品发了六成,京官只发了三成,二位不妨算算能有多少。”
“更别说都不是实发本色,其中折宝钞,又得砍去一大截。”
“这还是咱们发出去的,中间兜兜转转,到手有几两碎银?”
“我隔街的张屠户,一月只卖肉能得三两,一年都有三十多两!”
“元辅,区区七品,哪里这么多大儒圣人?”
“一县之尊,在县内几无掣肘,却连个屠户也不如,日常饭饮都不足,这不是逼着人家伸手吗?”
“这考成法下去,各省府要么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要么就境内官吏裁撤大半,这新法,就败坏了。”
高仪言辞恳切。
高拱默然片刻,终于不复方才的强硬:“好了,子象不必说了。”
他叹了口气,终于吐露心声:“我是吏部尚书,你说的这些,我焉能不知?”
“实在是……没钱啊。”
“今年收上来的税,南直隶留了三成,给东南抗倭;山西布政司的税,尽数运往宁夏边镇;大行皇帝要修山陵;黄河汛期又将至;还有宣大嗷嗷待哺,要钱的地方我数都数不过来!”
“太仓库,快要空了!”
“否则何至于连内帑的钱都挪用了?”
“子象,好话都会说,咱们做事需实际些,此例不能开。”
高拱卸下那副强硬的外壳之后,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,同样显得这般无力。
不到他这个位置,当真不知这个家有多难当。
吏部在册的官员两万八千人,哪怕能只给一半发绩效,一人哪怕十两,就要近二十万两。
这还是不算吏员的,他哪里找这么多钱?大明宝钞吗?那都成厕纸了!
真以为国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?
隆庆元年,户部尚书马森一上任,发现太仓的存银仅够维持三个月,京仓的存粮仅够维持两个月,吓得要致仕。
换了张守直任户部尚书,一合计,发现朝廷一年的收入,仅有二百三十万两,而支出却高达四百四十万两。
甚至忍不住说了句“国计至此,人人寒心”。
当初大行皇帝问太仓库要钱,群臣纷纷上奏劝谏,难道只是搪塞?
今年年初,广东的殷正茂来奏讨要军饷,高拱应了二十万两,现在都没给出来!
财政这个地步,怎么可能还给官员加薪俸?
高拱只觉得高仪异想天开。
若是考成法非要靠贿政才能推行,那还不如不推行了。
高拱的态度很坚定——苦一苦百官,骂名他来担。
对高拱这个态度,高仪早有准备。
他绝口不提这钱谁出,就是明白进二退一的道理。
若是直接提这钱内帑出,还怕高拱疑心是内廷要插手官员的俸禄财权。
高仪顿了顿,假做迟疑道:“元辅……依我看,等夏税收上来,那十万两,也不要还给内帑了。”
高拱皱眉:“何解?”
高仪面色颇为犹疑:“我的意思是,请示两宫,将这笔银子,作为‘绩效’之用,如何?”
高拱听罢,自嘲一笑。
他摆了摆手:“两宫妇道人家,一毛不拔,还有冯保从中作梗,莫说不还了,即便是晚上一季,都恨不得吃了我,子象这是痴人说梦了。”
高仪正欲说话。
张居正突然插话道:“元辅,以我之见,未必不可行。”
高拱疑惑转过头,看向张居正。
张居正失笑道:“子象不是颇得皇太子孺慕吗?子象不妨与皇太子陈说利弊,叫皇太子给两宫吹吹风,这内帑,也毕竟只是两宫替人看管的。”
说罢,他有些无奈地看着高仪。
方才高仪一说这钱内帑出,他立刻便知道,这是谁的主意。
昨日高仪被邀参食分膳之事,张居正自然听入耳中了。
就是不知那位“圣君”又用了什么言语,来诓骗这位阁僚。
好在没有什么乱政之语,否则,他说不得还得早开经筵,好好约束一番了。
以目前观之,这位皇子,倒是有点仁心,想事也有几分见地,就是机心过重,不守义理,还需好生教导才行。
他难得对那位机心小儿,改善了些态度——愿意从内帑掏钱的皇帝,可真是独一份。
张居正默默按下了准备拔除张宏,早开经筵的想法,决定再观望一下。
高仪却忍不住惊讶地看了一眼张居正。
自己得皇太子孺慕这事,竟然在臣僚们之间都传开了,看来假以时日,未必不是一段君臣佳话。
高仪小小得意了一番。
得了助攻,平添了两分信心,他自信看着高拱:“元辅,左揆说的没错,这内帑终归是皇太子的。”
“昨日日讲,已经探过皇太子的口风了,我有把握说服殿下,元辅不如让我试试。”
见高仪自信满满地样子,高拱只当他是自作多情了,有几个皇帝不往户部掏钱的,至于出钱的,更是见都没见过。
不过……这倒给了高拱一个灵感。
李氏不是怕伤圣德吗?那就出钱好了!
要是不出钱也不让人做事,那这败坏天下的罪名,难道就不伤圣德?
他倒要看看,李氏怕贪官骂的厉害,难道就不怕清流伏阙。
人都是喜欢折中的,想必李氏也不会例外吧——直接同意考成法为难,等内阁让李氏出钱来推行考成法,前者就显得没那么为难了。
想到这一点,高拱态度一转,认下了高仪的提议,开口道:“子象既然都这样说了,那便试一试吧。”
“先议个条子,到时候看看两宫的反应再说,总不能咱们相忍为国,他们一毛不拔吧?”
俨然是过了他这关。
高仪见高拱松口,也是点了点头。
而后想起另一桩事,转头对张居正道:“左揆方才说‘试点’一事,有待商榷,指的是?”
他还真没想到在这里还有疑难。
毕竟这事怎么看,都很是可行,甚至是极好的法子,明眼人应该都会认可才对,怎么在张居正这里还有异议。
张居正并未直接答话。
而是伸出一双布满皱纹,有些干涩的手掌,在高仪的目光中来回翻转。
他缓缓开口:“子象今年55了吧?”
高仪不明就里,疑惑地点了点头。
张居正又看向高拱:“我记得元辅快60了?”
高拱嗯了一声:“还有六个月。”
张居正叹了口气:“我也快50了。”
“近日里,闲暇时读到韩昌黎的《祭十二郎文》,不由感慨万千。”
他转为吟诵:“吾自今年来,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,动摇者或脱而落矣,毛血日益衰,志气日益微。”
一句吟罢,才用目光与两位阁僚来回对视。
“近来白发增多,心悸不安,夜里多是只能睡两个时辰不到。”
“你我之辈……还能剩多少时日?”
二高齐齐动容。
这世道,六十都算高寿,像严嵩那般能活的,才是少数。
三人年岁都不小了,身体早就有所预兆。
按照如今精力下滑的速度,还能处理个六七年政务都难能可贵了。
高拱立马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:“你是说……”
张居正点了点头:“太慢了,一府试点,一省试点,到了全天下,更不知要多久。”
“更何况,澄清吏治,不过是千里行之始罢了,考成法,不过是铺路的,新政,还有很多事需要我等去做。”
“我就怕……中道毁废,人亡政息啊。”
他这话说得毫不避讳。
什么绩效,什么试点,听起来新奇罢了,真以为没人想到过?
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实在是时不我待啊。
没那个必要!等李贵妃做了太后,高拱致仕,他张居正一把抓住大权后,他有信心能压住反弹。
他自信能在归政之后,留下一个不倒的新政骨架,届时,再让人缓缓图之去吧。
可若是现在就耽误了时日,往后才当真来不及了。
高仪觉得澄清吏治就是终点,高拱认为众正盈朝就能再造大明,殊不知,在他看来,还远远不够!
他要清查土地!
他要改良税法!
他要平息边事!
考成法?不过是做事之前扫除害虫罢了,只是第一步,他怎么愿意浪费太多岁月。
要知道,当年太祖清丈土地,都用了十余年!
他张居正,又还有几个十余年?
如今掰着日子数的年纪,更要把时间,花在刀刃上。
高仪看着张居正的神色,明白了这位阁僚的意思。
他从未想过这一层,只因他觉得,一代有一代的职责。
人力有时尽,天下事,哪能凭自己做完。
更何况,高仪现在认为,后继有人。
他缓缓开口道:“左揆,要相信后人的担当。”
以高仪对皇太子的表现来看,他愿意相信自家弟子是有心治国的,新政自然能托付给他。
不过这话,是师生默契,不足为外人道也。
张居正诧异地看了他一眼,这位阁僚,对皇太子信任到了这个地步了?
难道忘了世宗与先帝是什么模样?
这是灌了什么迷魂汤。
他没有改口:“我等总要先尽力而为。”
张居正明白这样激烈行事,后患无穷,自己要么晚年不详,要么死后开棺戮尸。
他都不在乎,人死如灯灭,能作为的时候,正要尽力而为。
但,今日的高仪也不同往日。
他格外地坚持:“若是丝毫不让,两宫担忧圣德,未必会点头。”
“届时相持不下,反而更是蹉跎时间。”
“这也是权宜变通。”
“左揆,慎思。”
高仪怎么忍心让自家弟子初次参预国事的一腔热心,付诸东流呢?
他不觉得有多么紧迫,事情做不完,他愿意全数交到新君手里。
张居正似乎早有定计,在高仪开口后,立刻毫不犹豫道:“再加上南直隶十八府、加上福建布政司,如何?”
先易后难。
田地兼并,以及偷匿税额,都以这二处最重。
无论是清丈田亩,还是税法改制,必从这一京一省开始。
这两处率先考成,就不那么影响后续推进了,这也算他一定程度的退让。
高仪陷入了迟疑。
陡然从一府之地,扩了一京一省,这与他跟皇太子的默契有所出入。
这下轮到张居正劝高仪了:“子象,我等也需为新君,尽量扫清前路才是。”
这话倒是挠到高仪痒处,一京一省,确实也在内阁能力范围之内。
想了想,最终还是点了点头。
高拱见大略上没了分歧,终于拍板道:“廷议吧。”
“我先跟晋党和台谏通个气。”
“叔大,你去问问楚党还有没有别的说法。”
“清流那边,子象倒是不用怎么使力,让他们全力支持考成法就好。”
“先这样吧,过会儿咱们到廷上议一议,这事咱们定下来也不作数,还得六部各位臣僚点头,两宫应允才行。”
大明朝快亡了。
这事,朱翊钧自然知道,不仅知道,还知道是哪一年亡的,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一个新闻。
但,从张居正口中说出,意味就大不一样。
这话犯忌讳吗?当然不。
事实上在经历过他那位祖父嘉靖皇帝折腾后,朝野内外多的是这种声音。
甚至,这就是变法派的土壤!
徐阶、李春芳为什么会相继倒台?为什么如今内阁首辅、次辅都是变法派?
就是因为大明朝迫切的内外部压力,已经不可忽视了——裱糊匠,已经无法顺应有识之士的潮流了。
在这种背景下,变法派上奏,都是动辄大明要完。
隆庆元年,内阁辅臣赵贞吉上疏进言时就说“今虽有治安之名,而无其实;无危乱之事,而有其理。”
高拱上奏也不乏有“天下已值危亡之时”之词。
张居正更是早有前科,在《陈六事疏》中就说“天下有积重难反之几”。
大明要完这种话,比海瑞直接骂天下看陛下不爽已经很久了,还是要悦耳一些的。
不过,这话说是说得,问题是,你张居正跟自己一个没掌权的十岁毛孩子说干嘛?
是能给你张居正站台,还是让你接替高拱首辅之位啊?
朱翊钧弄不明白张居正闹的哪一出,只能小心遮掩。
他适当地露出惊讶之色:“阁老何出此言!?”
张居正告罪一礼。
干净利落地从袖中掏出三卷书稿,双手捧上:“这是臣整理一夜后所写的,殿下一看便知。”
朱翊钧带着疑惑,轻轻接过:“这是?”
张居正没卖关子,躬身答道:“殿下,洪武年间至今,历年丁口、田亩、赋税,都粗粗列在卷上,请殿下阅览。”
朱翊钧将其展开,大致看了一眼。
确实是开国至今,各个时段的人口数量,田亩数量以及财政收入。
他没有细看,反而干脆合上,羞赧道:“阁老,本宫德凉幼冲,看不太懂。”
张居正顿了一下,缓了缓才开口道:“殿下且看,我朝立国之初,田亩数几何?”
朱翊钧再度翻开,循着张居正的指引,翻看了起来。
找到洪武初年,他哦了一声:“阁老,是370余百万亩。”
张居正循循善诱:“如今呢?”
朱翊钧疑惑道:“460余百万亩,阁老,有何不妥吗?”
他不知道张居正是不是试探他,只能明知故问。
张居正喟然一叹:“殿下,立国之初,山河残破,如今承平日久,二者却变动不大,殿下,这便是问题所在。”
朱翊钧奇道:“这不是多了90百万亩?阁老怎么说变动不大?”
他眼睛水灵地盯着张居正,充满了求知欲。
张居正默了片刻,出声道:“殿下,弘治年间,田亩数量是800百万亩。”
弘治年间,也就是1488年到1505年,立国百年。
朱翊钧后知后觉,向书卷上对应的时间看去,而后惊声道:“弘治至今,承平七十二年,田亩不多反少!?”
张居正点了点头。
朱翊钧追问道:“阁老,这是什么道理?难道土地都荒废了?”
他揣着明白装糊涂。
张居正摇了摇头,答道:“殿下,非是土地荒芜,是兼并!是隐匿田亩!”
他几乎咬牙切齿,重重吐出。
“百姓到了灾年,无法缴纳赋税之时,便会将土地典当给高门大户,一旦无法还上,土地便会被大户兼并,自己也要沦为佃户。”
“而大户兼并了田亩,便会隐匿田亩,从而私逃赋税。”
朱翊钧大惊失色:“兼并田亩,私逃赋税?有司为何不缉拿!?”
话是这样问的,他自己都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。
这事他心如明镜。
田亩兼并,他当然知道。
人生在世,有两件事无法逃避,死亡,和缴税。
但对于这些大资产实体而言,是另外两件,叫做兼并,和逃税。
地方有司缉拿?听了都得笑掉大牙。
这些事就是地方官府包庇的,历来三七分成。
别说缉拿,中枢的人敢去度田,温和点的,档案不慎遗失,激烈一些的,钦差住处走水。
光武帝能再造炎汉,能度田吗?度田之事,更难于打天下!
不然为何中枢置若罔闻?
这不是一镇一府,是全天下都在这样做!
天下事难就难在这里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牵一发而动全身,谁敢管?谁管谁就是与天下百姓为敌!
至于谁是天下百姓?解释权在天下百姓手里。
张居正没有直接解释有司怎么不缉拿的问题。
反而叹了一口气,指着另一卷:“殿下,这一卷是历代人口之数。”
朱翊钧识趣地略过了方才的话题,翻开另一卷。
张居正说道:“殿下不妨看看洪武年间,户数,口数。”
朱翊钧找到地方,念道:“洪武年间,户数一千万,口数,五千八百万。”
这些他还真不知道。
倒是满清时期,那句四万万同胞的台词比较熟悉。
不过这五千多万跟四亿差的也太多了吧。
心中想着,朱翊钧没等张居正开口,又识趣地找到如今的:“隆庆六年,户数一千万,口数六千二百万。”
他愕然抬头:“丁口比之开国之初,增长这般微末!?”
他适时地展现了一下自己的智力,举一反三。
“殿下聪慧过人。”张居正夸赞一番,又补充道:“西汉元始二年,便有五千九百万之丁口。”
元始二年,也就是西汉末年,一千多年前了。
朱翊钧不耻下问:“阁老,是因为百姓沦为佃户后,大户会藏匿丁口?”
大明如今是收人头税的。
小老百姓没有逃税的能力,但大户就不一样了。
勾结地方,十成人口,报上去三成就够良心了。
张居正躬身下拜:“圣明无过殿下。”
朱翊钧连忙将他扶起,口中叹道:“我明白阁老的意思了。”
他故意装蠢问了一句,地方官府怎么不抓逃税的大户,张居正用丁口来回答了他。
因为地方大户,不仅有地!还有人!
官府敢追究吗?
好,就算你是个硬骨头,敢破家灭门,那别的隐匿田亩丁口的大户呢?
会不会兔死狐悲,有没有愣头青高呼什么官逼民反?
即便不敢做到自己出面举旗的地步,暗中相互勾连,扶持些山贼水匪流寇,出人出钱,立刻就要震动一方。
东南倭寇都是扶桑之人吗?当然不是。
其中道理便是相通的。
若是两京一十三省的士绅大户,都抵触中枢政令,天下糜烂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。
张居正躬身答道:“昨日殿上,湖广税事,宣大边事,皆有难言之隐,臣斗胆以此为殿下解惑。”
朱翊钧定定地看着张居正。
天下英雄何其之多?
这便是青史有名的一时人杰,对于国情世事,可谓洞若观火。
从嘉靖至今,恐怕对着这些案卷冥思苦想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了,如今大明朝的积弊,或许再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深。
张居正不是不知道革新之难,他只是迎难而上罢了。
朱翊钧轻轻握住张居正的手,宽慰道:“辛苦张阁老相忍为国了。”
张居正身形一滞,后背下意识弓起,好一会才慢慢放松。
“殿下言重了。”
“还有赋税一卷,请殿下观之。”
朱翊钧点了点头,收回手掌,翻阅起最后一卷。
这一卷其实都没有看的必要。
在田亩丁口逐年下降的情况下,税赋是个什么情况根本不用多看。
更何况,大明朝的税制本来就先天不足。
张居正适时开口道:“殿下,去年,户部收上来的田赋,折银有1475万两。”
“七十二年前,也就是弘治年间,田赋折银却有1614万两。”
“去岁粮食收上来24百万石,甚至不如开国时的31百万石。”
“殿下,边军的军饷,已经数年没发了,百官俸禄,也欠了好几年了。”
“再收不上税款……中枢真的快山穷水尽了!”
朱翊钧静静地听他说完,对这薄薄的一卷一扫而过。
叹道:“难怪阁老说大明朝要亡了。”
没钱的中枢,与政令无法下达的地方。
虎视眈眈的倭寇鞑靼,与发不出军饷的边军。
结党营私的文官,与有人有钱有地的士绅豪族。
大明朝啊……
张居正直起身,答道:“殿下,如此下去,大明朝焉能久安?此诚天下危急存亡之秋矣!”
朱翊钧默然,他突然抬起头。
定定地看着张居正,面无表情道:“如之奈何?”
是啊,怎么办呢?
天下要亡了,如之奈何?
你张居正是内阁辅臣,自己可只是个十岁的孩子。
就算我聪明,听懂就不错了,还要我怎么办呢?
大权可不在我手中,说给我听做什么呢?有谏言怎么不去上奏给两宫听呢?
朱翊钧一直没有放松警惕。
张居正授意高仪日讲的一篇《太甲》,他还历历在目。
现在又给他说这些,究竟是什么想法呢?
张居正突然抬起头,放低了声音:“殿下,唯有一人可救大明朝!”
这话出口,朱翊钧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,冷马回过神。
他猛然惊觉气氛不对。
抬起头,放眼四下看了看,周围竟然空无一人,连当值的太监都不见了踪影!
朱翊钧心中一凛,这是要摊牌了吗?
唯有一人?就是你张居正是吧!?
劝自己别再揽权,放权给他,好让他做个伊尹秉政,操持完新法再归政?
朱翊钧心中莫名起了些脾气。
你张居正是一时人杰,我难道就不是吗!
谁不是一路从白身杀到中枢的风流人物!?
你张居正不过是能给大明朝续命,而我,能救天下!
朱翊钧胸中郁气,多少有些客气不起来。
他不免语气生硬,开口道:“哦?是何人?不妨说与本宫,让本宫好生请教。”
哪怕是张居正想压他一头,他也必不会相让。
想救天下者多矣,能大政在手者,唯有一人!
这是路线之争!道统之争!
张居正宏声以对:“救大明朝者,自然唯有殿下一人!”
朱翊钧身形一滞,而后悚然一惊!
坏了!
中招了!
这家伙,在试探自己!
张居正或许是在怀疑昨日自己打压冯保,提拔张宏,是有意为之。
乃至于疑心自己又是个蛰伏待机,机心揽权的英宗,所以有心试探自己。
但自己方才的反应,完全被他坐实了。
他借由日讲《太甲》为引,又借着剖析政事,陈述天下大弊,循循善诱。
最后佯装摊牌,就是为了试探自己的情绪变化。
自己方才的反应,定然被张居正觉察到了,看他这模样,显然是对他这两日的作为有了定论。
而自己这才后知后觉!
好好好!好个老谋深算!
自己穿越不久,带着以前的行为习惯,以至于前世的领导心态没控制住,一时不慎,竟然被张居正探了些底。
这下这个机心早慧,暗藏城府的人设,怕是要被坐实了。
想到这里,朱翊钧暗自深吸了一口气,平复了情绪。
事情既然发生了,多想也无益。
他不露声色地把话接住:“阁老如何在私下奏对时劝进?不合礼数。”
张居正脸上看不出情绪,答道:“天下系于殿下一人之身,臣斗胆期许殿下。”
“修身养德,亲礼文儒,咨诹政事。”
“存祖宗之基业,拯天下之危亡。”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阁老今日之言,本宫记下了。”
一番奏对,到此就算是结束了。
二人再度说了些场面话,张居正便躬身告退。
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居正离开的身影。
面无表情。
张居正这一去,怕是立刻要提防自己了。
这一局,他与张居正几乎明牌,而高拱,则拿住首辅高位,却并不将二人放在眼中。
还有冯保在其中搅扰。
加之晋党、清流、边镇、地方,局势纷乱,自己想揽权,还真是难啊。
但……
张居正快到转角时,朱翊钧突然开口:“张阁老!”
张居正立马停住,疑惑回过头来,就要下拜。
朱翊钧伸手虚虚阻止他拜下,只是展颜一笑:“天下兴亡,阁老且看本宫作为!”
与天奋斗,其乐无穷,与人奋斗,其乐更是无穷!
说罢,头也不回,在太监的伺候下,转身进了里间。
张居正看着朱翊钧留下的背影,眼中划过一丝惊讶。
躬身退了出去。
……
果真是好圣君。
张居正步履从容,从东偏殿走了出来,心中却不平静。
这位皇太子,果然如他所料,有参政揽权之心,昨日之事,也都是有意为之。
这才十岁啊,就有这份心智,操持权柄,城府深藏,了不得!
比起这位皇太子,他张居正十岁的时候还在……哦,好像都能写策论针砭天下了,连巡抚看了都赏识有加,那看来还是差一点。
不过,更显了不得啊,能跟他张某人相提并论,这位皇太子,怕是国朝二百年以降,仅晚于英宗的早慧之君了吧。
若是这位新君,哪怕有一半心思放在正经路数上,那真是天下之幸。
至于现在……
他看向身旁的小太监,开口道:“去告诉冯大珰,让他提防点张宏。”
话说得隐晦,冯保却必然能懂。
没错,冯保的盟友,就是他张居正!
否则,他怎么敢在文华殿这种耳目众多的地方,试探皇太子。
否则,冯保又怎么能得到高拱弹劾上奏的消息?
结交竖阉,阁臣大忌,文臣之耻。
但他不在乎!
要做大事,焉能惜身?
高拱都知道推行新政必须大权在握,不惜打压阁僚,排斥异己,他张居正还能不知道?
什么好人坏人,清流浊流,愚人之见!
他张居正不是只会空谈的清流裱糊匠,他是循吏!
能做事,挽天倾的循吏!
为此,他不惜结交竖阉,背刺金石之交,他知道,高拱救不了大明朝!
为此,他不惜窥探圣心,孩视天子,他害怕,他怕这最后的机会,又遇到一个不顾天下的圣君!
他已经不再年轻了,斑白的两鬓告诉他,这是他最后的机会。
身后事,身后名?大明朝危在旦夕,他想不到这么远了。
要让大明朝在新法的祭祀中浴火重生,君上的权柄,阁僚的野望,士绅的贪婪,乃至于他自己的性命,统统都可以作为摆上台面的祭品!
大明朝,必须要在他手里起死回生!
张居正就这样背对着朱翊钧,步伐坚定地,一步步,走出了文华殿,走回了内阁。
早朝劝进后,朱翊钧难得地早退了。
原因无他,今日是慈庆宫清宫的日子。
朱翊钧今夜开始,就会入主乾清宫了。
这些时日,乾清宫早已收拾妥当,停留在乾清宫的大行皇帝梓宫,今日也会挪到别殿。
同样的,慈庆宫的物什也会一一收拢,要么作为圣迹封存起来,要么一并带到乾清宫去。
“这件袄子已经穿不得了,你还带去乾清宫作甚?”李贵妃疑惑地看了眼朱翊钧。
朱翊钧从李贵妃手中拿过那件袄子,在手中摩挲着。
“这件袄子可是娘亲亲手为我缝织,孩儿每每穿在身上,便感觉慈爱温暖,便是穿不得,夜间暖脚也是好的。”
他熟练地拿出母子亲情的杀招,攻略着李贵妃。
李贵妃伸手捏了捏自己儿子的脸,柔声道:“冬日还早,今年娘亲再给你做就是。”
说罢,她还是吩咐宫女将这件袄子封存了起来。
朱翊钧露出笑容:“多谢娘亲。”
李贵妃心中温暖,又不好显在面上,干脆指了指另一堆物件:“这些东西我儿是准备封存起来,还是带到乾清宫?”
朱翊钧顺着看去。
赫然是一堆稚童玩耍之物,什么陀螺,机关之类的。
多是有人授意小太监献上来的,但朱翊钧近来都没正眼瞧过,差点都忘了。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孩儿心思装满了九州万方,却是再无心玩弄这些物件了。”
李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,指挥宫人将其一并封存起来。
“走吧,跟娘亲到乾清宫看看。”
说罢,便拉着朱翊钧的手,出了慈庆宫。
刚一出门,就见冯保带人抬着步辇迎了上来:“娘娘,主子爷。”
李贵妃正要说话,朱翊钧就扯了扯李贵妃的手:“娘亲,咱们母子好些日子没一块散心了,不妨步行。”
儿子说这话,做母亲的自然允了,李贵妃看向冯保:“冯大珰,撤了步辇吧,我与我儿散散心。”
冯保忙使眼色,撤了步辇,安排人在前方净道,恭敬地跟在两人身后。
此时方才入夏,天气还不算热。
母子两人都穿着常服,在紫禁城内缓缓而行。
皇城巍峨壮丽,道路疏阔整净,二人讲讲谈谈,偶尔逗得李贵妃捂嘴而笑,享受着难得的天伦之乐。
朱翊钧假做不经意地回头说了句:“冯大伴,你离远些,我跟娘亲说些体己话,不好给你听。”
冯保本是装作空气跟在身后竖起耳朵,突然被点到,怔了一下,却没动作,反而看向李贵妃。
李贵妃正在兴头上,闻言也是随意地摆了摆手,示意他跟远些。
冯保无奈,只得放缓了脚步。
朱翊钧见他退后,这才放心。
他看向李贵妃,接着方才说道:“孩儿说了这般多了,娘亲有什么烦心事,不妨也跟孩儿说说,孩儿我近日可是跟先生学了不少道理!”
李贵妃好笑地摇摇头:“只要你勤学修德,娘亲哪有什么烦心事,就算有,也是政事,跟你说了你也不懂。”
朱翊钧不服气道:“儿臣怎么就不懂,娘亲是否在为考成法,还有户部不肯把十万两白银入内帑烦心?”
李贵妃意外看了他一眼。
不由带着好奇道:“哦?那就算是,我儿有什么道理要说给娘亲听?”
李贵妃并没有一提起这件让她令旨被封驳的事,就怒上心头,反而饶有兴致看朱翊钧什么看法。
事实上,这几日早就把这事掰扯清楚了。
一来,是先帝屡屡从太仓库、光禄寺库拿银子,又从来不还,公私不分,本就不占理。
二来,还是如今的户部,着实有些捉襟见肘了。
先帝驾崩得突然,无论是陵寝,还是典礼,都是突然增加的一大笔开销,还有正值黄河夏汛期,被工部支走了一批,更别说此前寅支卯粮欠下的军饷,俸禄。
这次高拱出面挡下宫里伸出去的手,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,从工部、兵部、礼部、户部几乎获得了大半朝臣的支持或者默认。
李贵妃知晓轻重,也没把这事闹大。
朱翊钧如今有锦衣卫作为耳目,这些事,自然没瞒过他。
他斟酌了一下,找好切入点,缓缓道:“先说这白银的事。”
“娘亲是仁爱长者,必然不会贪恋这十万两,而是怕以此形成常例,让内帑权柄屡被侵蚀,没法交给孩儿一个充盈的内帑,对否?”
不管对不对,先把高帽子戴上,然后把思路带歪——抛开吏部截留银钱的事实不说,要问这怎么充盈内帑,我倒是有点子。
李贵妃想了想,觉得自己哪怕对这银两有点心思,其余也也八九不离,迟疑了一下,还是点点头。
朱翊钧不露声色道:“若是想充盈内帑……娘亲,孩儿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。”
李贵妃一怔:“两全其美?”
朱翊钧顿了顿,在李贵妃疑惑的眼神中,开口道:“娘亲,孩儿举例与您分说。”
“娘亲可知,宫中去年贡茶用度几何?”
李贵妃虽然身居高位,却不怎么关注这些事,还是仔细回了一下才道:“一万四千斤?”
这是大行皇帝与她闲聊时说起的,贡茶似乎就是以这个数字为限,再不可多。
其中连赏赐,祭祀,户部,南京所用都包含其中。
朱翊钧却摇了摇头:“娘亲,去岁,足足有八万斤。”
李贵妃愕然:“八万斤?宫中如何用得了这么多!?”
朱翊钧叹了口气:“娘亲,太祖洪武年间,茶叶的贡额不过四千余斤,太祖‘以其劳民’,便置茶户五百家,免其劳役,专事生产,也即是所谓官园官焙。”
“但除了这些官园官焙之外,余者各省园户自行生产,再以每斤六分银折征入内库。”
“皇考在时,虽定额一万四千斤,但以光禄司的账目而言,内库用茶实则年年增多,到了去年,一年就已经到了八万斤!”
“这多出来的六万多斤,可是实打实的三万六千两白银!”
朱翊钧朝身后的宫人太监看了一眼。
李贵妃不是愚不可及之人,立刻明白了,这是宫里的人没少从中拿好处。
多损耗的茶叶,一人分润些,就多出来数倍。
她默然片刻才道:“难怪内帑一直缺银子。”
李贵妃没提彻查这事,总不能什么都查吧,万一真查出什么呢?
她能说出我朝官吏以贪污为生,自然不会对太监抱有什么期望。
只是,她没想到数字这么夸张!
宫女太监们拿两成,甚至三成,她都认了,没想到……竟然是自家拿两成!
一个贡茶就有三万六千两的水分,那么金花、钱钞、粟、帛、茶、蜡、颜料呢?
每年入内帑上百万两可都是耗得干干净净!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娘亲,非止如此,这只是暗着来的。”
“还有明着来的,文渊阁中的各类字画,孤本,如今恐怕有一半都换成假货了。”
“胆子大些的,干脆就直接盗走了。”
他余光瞥了一眼冯保。
现代那副典藏在故宫博物馆的珍品《清明上河图》,可还盖着这位冯大珰的私印呢。
上面明目张胆写着“虽隋珠合璧,不足云贵,诚希世之珍欤,宜珍藏之”这等话语,可见猖獗到了什么地步。
李贵妃愈发沉默,这才知道这个家不好当。
朱翊钧趁热打铁:“这样下去,娘亲就算硬压着户部,年年给内帑送银子,也不够下面的人分的,咱们还落了个恶人的名声。”
“娘亲,户部截用内帑财源之事,孩儿稍后再说,只说娘亲欲要充盈内帑,当真是该节流了。”
他语气缓缓,循循善诱。
但李贵妃突然反应过来一事,她疑惑开口问道:“我儿怎么知道这些事。”
她皱紧了眉头:“是谁私下嚼宫里的舌根?”
这些事连她都不知道,怎么自己不晓事的儿子反而门清?
方才提及的廷议争论、茶法,盗书,涉及到户部、光禄寺、内廷方方面面,可不想谁会随口提及的。
难道是高拱……
李贵妃生怕是外臣蛊惑自家儿子,派来做说客。
朱翊钧却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。
反而是不慌不忙,表情坚定地摇了摇头:“娘亲,《易经》有云,君不密则失臣,孩儿既然为君,受了臣下信任,万不能‘不密’,娘亲所问,请恕孩儿不能答。”
要真学霸王,说上一句“此乃左司马曹无伤之言”,那才是脑子秀逗了。
为上者,就应该能顶事。
李贵妃表情立刻阴沉了下去。
朱翊钧见李贵妃脸色不太好,却丝毫没退缩。
他紧紧拽住李贵妃手,一字一顿言辞恳切道:“母妃,孤,是大明朝新君。”
李贵妃眼神一凝。
自家儿子的反应,完全在她预料之外。
恍惚间,那个带着哭腔认错,怯懦柔弱的儿子逐渐模糊,取而代之的,是外柔内刚,语气坚定的大明新君。
她此前只是觉得,自家儿子,逐渐变得睿智从容,仁孝颖悟,令她欣慰。
如今却猛然惊觉,内廷的太监,外面那些臣工,见了这副情状的新君,会是什么反应态度。
这就是人心归附?这就是众望所归?
竟然就在她的眼皮底下,偷摸有了班底忠臣,实在让她始料未及。
儿子要是不成器,她心急,如今儿子突然懂事了,心情也还是复杂万分。
她突然体会到了一些,陈皇后眼睁睁看着她母仪后宫的感受。
心思百转,思虑良久,李贵妃总归还是没被权势腌入味,她最后还是缓和了神色,干脆略过此事:“我儿真是长大了。”
朱翊钧松了口气。
他未尝没有以此试探的意思,也是给李贵妃打预防针。
要是尝到权力的滋味,一发不可收拾,那局面就难了,还好,看现在这样子,还是能拎得清。
见李贵妃缓和了态度,他立马讨好地抓紧李贵妃的手:“娘亲,孩儿长大了,才能更好侍奉您。”
李贵妃看着撒娇的儿子,无奈地摇了摇头:“你继续说,这节流与考成法有什么关系,又如何两全其美?”
朱翊钧也识趣地略过了此事:“娘亲,考成法,未必只用于文武百官。”
考成法,不止能督促官员们完成任务,它还天然配套了反腐功能。
张居正的考成法,乃是以六部和都察院负责登记所属官员应办事务的期限,并建立三本账簿。
这些账簿记录了每项任务的预计完成日期,一本留存于六部和都察院,一本送交六科,最后一本呈递给内阁。
按照账簿记录,六部和都察院需逐月检查官员完成任务的情况,每完成一件任务即登记一件,未完成的任务必须如实申报,否则将受到处罚。
看似与反腐关系不大,实则,它自带两个功能,那便是权责分明,以及回执归档!
也就是岗位划分,与台账记录。
有了这两件玩意儿,就能做到上面能有迹可查,下面能有人追责。
贡茶不是多用掉六万斤吗?
都是谁负责?都用到哪里去了?
以前管理混乱,也没记录没法查。
一旦有了考成,权责分明,就能立马梳理是谁负责此事,谁在裸泳立刻暴露,想推卸责任都不行。
同样的,有了台账,每次转移、使用都有迹可循,经了谁的手用了多少,差额一目了然。
出了事上面要不要追责,那就是一言而决了。
这就是悬在百官头上的利剑,同样也是如今阻力如此大的原因之一。
这法子,即便说不上有多完美,也至少是在制度上,迈出了反腐治吏的第一步,至于再往后……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蛋。
这就够了,整顿吏治,向来都没有完成时,只要他还活着,这事就不会停下。
魔高一尺,道高二尺,魔再三尺,往后螺旋上升嘛。
李贵妃立刻反应过来:“你想在宫里也推行考成法!?”
朱翊钧摇了摇头。
在核心部门这样玩,哪天睡着了被勒死都不知道,当然得先敲边鼓了。
他斟酌道:“娘亲,此事于内廷过于苛刻,冒然铺开,有碍娘亲圣德。”
“娘亲本就唯恐闹出乱子,孩子正要为娘亲分忧,岂能平添负担。”
这也是李贵妃顾虑的地方。
她连外朝的考成法都犹犹豫豫,又岂会同意在宫里推行。
所以,朱翊钧需要打消她的疑虑。
她疑惑道:“那我儿的意思是?”
朱翊钧缓缓道:“娘亲,儿臣有个想法。”
“一者,此事太大,不适合冒然铺开,不妨先挑一两处尝试些时日,循序渐进。”
李贵妃追问:“如何循序渐进?”
朱翊钧坦然答道:“宫外,就以顺天府为界推行考成法,此外暂不涉及。”
“宫里,就以针工局为例,交给张宏兼领,有娘亲看着,咱们也能看看是否有效,免得被外臣所欺。”
“孩儿也好学着一旁督管,累积些见闻。”
“如此,虽然时间用的久些,可这样不但能总结不足与错漏,又可以积蓄一批经验之辈,便于后面铺开。”
“若无成效,便立刻停止,若是有效,那便可为内帑节流。”
李贵妃向来是喜欢折中的。
要说将考成法铺在两京一十三省,她可能犹豫不决。
但若是说先局限在小小针工局,以及区区顺天府,那她就好接受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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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S:求下个月的月票和周二那一章的追读。
六月二十日。
太师、上柱国、定安伯、中极殿大学士拱称病不朝。
皇帝、两宫遣太医探视,拱谢,回以年老体弱,春秋有常,请罢。
帝怜高拱事文繁重,乃共议内阁。
免去高拱吏部尚书之职,嘱咐高拱好生修养。
同日,因内阁庶务积重,遣使召回休沐外出的大学士高仪,命其即刻回内阁办事。
并由内阁议,升吏部右侍郎陆树声为吏部尚书。
以大学士张居正之议,升,礼部右侍郎申时行,为吏部左侍郎。
以大学士高仪之议,复起,原湖广布政司左参政温纯,为吏部右侍郎。
是日,管中军都督府事,左都督武进伯朱承勋,久病而卒。
帝会同内阁午朝,从大学士张居正、大学士高仪、大学士吕调阳三人议。
复起镇远侯顾寰,掌中军都督府事。
六月二十一日。
管中军都督府事,右都督宁阳侯陈大纪,卒。
从大学士杨博议,复起原兵部尚书霍冀,为右都御史,视京营、五军都督府事。
诏书到日,即刻从山西赴京。
另升詹事府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,马自强,为礼部右侍郎,协理尚书张四维修撰世宗实录。
同日,以礼部部议、内阁廷议,上奏曰,两宫恩德之隆,概无有间,尊崇之礼,岂宜差殊,当为李太后上二字尊号。
帝孝心触动,乃尊生母太后为,慈圣皇太后。
又赐例银及帝东宫旧物与延庆公主。
六月二十二日。
是日,太师、上柱国、定安伯、中极殿大学士拱以疾愈甚,不能任事。
上疏请帝疏通言路,开张圣听,以光先帝遗德。
推览数人,其中以,复起故右佥都御史海瑞,最引瞩目。
帝欣然认同,遂下廷议,廷臣泰半不允,未通过廷议。
同日,大学士拱,上疏乞罢。
皇帝、两宫,留中不发。
内阁午后再度廷议,乃议复起海瑞,升左佥都御史。
帝勉从之。
六月二十三日。
距离先帝驾崩,正好二十七日。
同时也意味着替前任君父守孝的日子,结束了。
是日,上御宣治门缞服视事,百官行谢颁恩诏礼,百官服除。
朝鲜国王李昖,遣陪臣礼曹参判、朴民献等,正从三十八人,谢恩;朵甘思宣慰司,番僧剌麻温等,二起共一十六人,进贡,俱赏赉如例。
而后,皇帝始更素翼善冠、麻布袍、腰绖,分赏诸臣瓜果。
散会之后,按理来说,朱翊钧要么去日讲,要么廷议。
但如今既然事情已经办完,也没必要一直去廷议坐着受罪了。
有事开小会就行了——突然有些理解世宗了。
至于日讲,因为要开经筵的缘故,日讲官也要重新选拔。
某些日讲官为太子讲读,资历或许还够,但如今太子既然登极选拔皇帝讲官,那就有人该挪位置了。
当然,他也不是全然无事。
因为,孝期结束之后,便要重启御射的学习了。
虽说按理应该下午才开始,但朱翊钧还是提前来到了校场。
说是校场,其实就是一片位于景运门外的大平地。
朱翊钧到的时候,蒋克谦和顾承光已经穿好甲衣,在原地等候了。
二人如今算是近卫,皇帝要御射,自然需要陪同。
除他二人之外,还有一些半大小子,都是京卫武学中选拔出来的。
恩,当然不是靠武艺选拔,而是看家世。
不过至少能选到皇帝跟前的,也不至于太羸弱蠢笨。
基本素质不行,惹上厌恶,反而是祸不是福。
朱翊钧示意无关人不要靠近,这才走向蒋克谦跟顾承光。
好奇地看了看两人:“怎么就干等着?闲来无事,你二人不妨比试一番,给朕开开眼?”
锦衣卫过招什么的,听着就很带感,上辈子还只在电视上看过,如今自然想过过眼瘾。
就是不知道这二人谁更润。
但蒋克谦却苦笑告罪:“陛下,顾指挥佥事上过沙场的,臣恐怕受不起他两三拳。”
朱翊钧失望地摇摇头。
果然,外戚勋贵只能干干工程,欺负欺负贪官污吏,真要动真章,看得看武勋。
他拿起来架上一张大弓,尝试性地拉了拉:“顾卿,是当真上过沙场,还是跟镇远侯在后方运筹?”
压下高拱之后,朱翊钧说话都随性了不少。
好奇就顺口问了出来。
顾承光虽是顾寰的子侄,算是新秀,但如今也有四十余。
宽肩粗腿,显得很是孔武有力,像老电视里的武松。
他听了这话,有些拘束道:“伯父提督两广时,带臣上过沙场,跟着中军冲了几次,没有斩获,却也见了血。”
朱翊钧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。
没想到还真上过战场,还以为只是刷履历呢。
他放下手中纹丝不动的大弓,挑了个小的。
略过这事,又问道:“朕托付镇远侯的事,他怎么说?”
顾承光正要躬身答话,朱翊钧制止了他:“校场着甲就别来这套了,直说。”
皇帝发话了,做臣子的自然从善如流。
顾承光直接回话道:“伯父说,他确实有些家底,但,中军都督府……”
朱翊钧直接打断道:“暂时的,等八月我皇考入葬后封赏,朕会让他重掌京营。”
五军都督府和卫所都烂成什么样了。
早晚要全部推倒重来,如今也没必要缝缝补补了。
反倒是京营,总归是实打实的军权。
顾承光却还是有些为难:“那也至多给陛下操练二百精兵。”
这么少?
朱翊钧皱眉:“又不需要全用镇远侯的私兵家将,用来搭个架子,其余用京营的人便可。”
“届时独列一营。”
私兵自然是违法的,不过在明朝讨论这个就有些好笑了。
但凡名将,手下都多多少少有私兵,具体数目不一样罢了。
小到县令千总,大到什么李家军戚家军,都是这般。
这也是有国情在的。
你朝廷欠饷都按年算,不领饷的正规军,哪有什么战斗力。
要做事,自然得另想办法。
其一,就是雇佣兵,多见于少民客军。
其二,自然就是私兵家将了。
他要重整京营,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。
旷日持久,涉及到十万大军,这种事,是要钱的,大把大把的钱。
根本急不来。
如今迫在眉睫的,反而是组建一营明面上属于顾寰,实际属于皇帝的私军。
不多,几百人就够了,目前急着用。
两淮盐课是为了清厘盐税,过程中必然少不了又是“民变”。
当初海瑞去找徐阶麻烦,就是中了这一招。
如今请人出山,哪能不把该有的东西配齐?
该利诱的要给权限,该威逼的要给人手,总之,让人办事要有这个基本的态度。
反正漕运总督王宗沐,也提督军务,届时让顾承光带着挂在名下就是。
顾承光吞吞吐吐道:“人手倒是够……不过,京营也欠饷多时了。”
这就是缺钱了。
总不能掏空家底出人操练,还要贴补银钱吧?公忠体国也不能这样薅羊毛。
这下到朱翊钧为难了,大家都缺钱,户部没钱,内帑自然也没钱。
他沉吟片刻道:“至少要八百人,银钱的问题,朕来解决。”
顾承光松了口气,拱手行礼应下这事。
朱翊钧拉了半天弓也没拉开,不由气恼。
招呼一声让二人先教他骑马。
一边让张鲸替自己更换穿戴,一边看向蒋克谦:“宁阳侯陈大纪的事,查清楚了吗?”
前几日,左都督武进伯朱承勋,久病而卒,他便趁机复起了顾寰,掌中军都督府事。
结果诏书刚拟完,后脚右都督宁阳侯陈大纪,猝亡了。
给杨博拿着这个借口,复起了晋党的霍冀,盯着顾寰。
有这么巧的事,他都不信邪了。
蒋克谦点了点头,显然是有所准备,立马回道:“除了太医院,还寻了些外面的郎中。”
“不过……确系是病逝。”
朱翊钧一愣:“果真病逝?”
蒋克谦斟酌了一下,回道:“目前暂无外人暗害的迹象。”
朱翊钧若有所思点点头。
话虽如此,但锅还是按在晋党头上好了!
心中记下一笔。
穿戴好后,朱翊钧没急着上马。
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,回忆着上辈子的保健操做了做,防止明日起来腰酸腿痛。
随后又让两人,乃至于太监张鲸都上马试了试,确认是匹温顺的马。
这才在众人鞍前马后下,学起了马术来。
虽说全程就是蒋克谦在前面牵马,顾承光在他身后小心挡着。
但总归是骑了个五六圈,倒也让朱翊钧稍微掌握了些技巧。
就这样间或马术,间或跟着京卫武学的教习,打打拳。
上午很快便要过去。
朱翊钧正脱了木甲,让张鲸小心擦汗,李进突然出现在他视野里。
他看着李进一路小跑过来,便挥退了张鲸。
不一会,李进走到面前,平复了一下气息,开口道:“陛下,定安伯与众辅臣求见。”
朱翊钧一怔,疑惑道:“今日廷议定安伯没奏请致仕吗?”
用高拱拿捏廷臣,让海瑞复起,可以说戏就唱完了。
今日高拱就应该致仕,然后皆大欢喜才对,怎么还要求见?
李进迟疑道:“确实奏请致仕了,不过定安伯说,要当面辞别圣上与圣母。”
朱翊钧皱眉片刻,很快就反应过来。
这是陈太后几日没出现,廷臣有些不放心,才来了最后这么一下。
朱翊钧无奈点点头:“让他们先在乾清宫偏殿等候,朕拾掇一番就请两宫一同来见。”
现在大局已定,是该让大臣们见一见两宫。
免得又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流言。
……
李进向皇帝禀报完,又接了个知会李太后的差遣。
当即便马不停蹄赶去了慈宁宫。
李太后正在逗弄二儿子朱翊镠。
见李进来了,才让宫人抱开。
听李进一五一十把事情说完,李太后才冷哼一声:“辞别?还有脸辞别!?”
“本宫不去。”
“你去转告高拱,就说致仕之后立刻赶赴松江府,不得在京城闲住!”
李进无奈,只得应是。
他正要退出去的时候,李太后又叫住了他。
只听李太后有些吃味道:“还有,跟皇帝说。”
“别忘了他还有个亲娘,整天往慈庆宫跑,三四日不见人了。”
李进连忙解释道:“这才大赦大赏了,圣上忙着召对百官谢恩,着实分身乏术。”
李太后瞪了他一眼。
咕哝道:“自家人还不如冯保贴心。”
旋即又赶人:“去吧去吧,记得把话带到。”
李进擦了擦汗,小心退了出去。
没请到人,自然也不能强请。
李进便要回皇帝面前随侍。
走到半途,便看到张宏请着陈太后的仪驾,也往乾清宫的方向。
双方打来个照面,李进躬身候在路旁,等太后先行。
一行人走过,陈太后才回头看了一眼,状若不经意问道:“这是李进吧?”
张宏小心应了一声。
陈太后将怀里的狸奴抱给一旁的宫人,懒散道:“妹妹可以不来,却非要将本宫请来。”
“外朝这是怕我遭了毒手罢?”
张宏这两日伺候这位,多少有些体悟。
笑着道:“哪有的事,是定安伯说,娘娘当初偶有与先帝一同听讲,也算有些师生之谊,如今致仕,想与您当面请安。”
陈太后不置可否。
突然坐直了身子,居高临下看着张宏:“去,跟我儿说,延庆公主年岁稍长,明年就需启蒙了。”
被软禁就罢了,还要出来卖吆喝。
不趁机给女儿讨点好处,反而说不过去。
张宏苦笑领命,快一步往乾清宫赶去。
……
朱翊钧清洗了一番,换好装束。
这才从侧殿绕到御座上。
几名辅臣早已等候多时,连忙起身行礼:“问陛下躬安。”
朱翊钧颔首:“朕躬安。”
一面招呼太监为几位辅臣赐座,一面开口问道:“诸位肱股之臣,何故联袂来见?”
吕调阳当先起身道:“本是定安伯求见陛下。”
“但方才廷议,大行皇帝尊谥我等议定了,便一并前来聆听陛下德音教诲。”
先帝死得不是时候。
正是暑伏天气。
如今停灵在宫中,已经有些味道了,如今尽快议定,也好全了仪注,快些入葬。
当然,这只是看得过去的理由,张居正和他还是想来看看陈太后有没有缺胳膊少腿。
另外两人见大家都来,也不好落下,便一起来了。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吕卿不妨稍后呈与我母后,她们的意思,就是朕的意思。”
做皇帝也要学会摸鱼。
这种没什么用又耗费精力的事,便扔给两宫最好。
朱翊钧又看向高仪:“先生风寒可曾好些?”
恩,高仪休假跑去什么水涧游玩,取了个沧浪之涧的名头,下水濯足,结果给自己整病了。
有点像一蓑烟雨任平生,而后发高烧的某人了。
高仪忙起身回道:“还要谢陛下的恩,太医开的药甚好,昨日就愈得差不多了。”
他一面回话,一面抬头打量这位弟子。
这才离开几日,朝中就局势大变。
虽说大家都默契地跟自己云遮雾绕,但好歹沉浮多年。
回来第一日,接到那道次辅的封赏,他立马就看出了门道。
再通过高拱三缄其口,陛下支支吾吾的样子。
结合冯保莫名身死,高拱却被封勋极。
高仪很快便得出了答案。
显然是元辅行事太过激烈,不仅要罢免司礼监,还用非常手段打杀了冯保。
结果却引得两宫猜忌,要罢免高拱。
陛下不得已,只能极尽封赏,作出补偿。
哎,听说这弟子还跟吕调阳暗示,要再起凌烟阁,全了众臣的身后名。
果然是言出必践。
众人一一被皇帝聊过,寒暄了一阵。
最后才到高拱。
朱翊钧奇道:“定安伯又是所为何来?”
几日不朝,本应该休息得不错,可今日入对,却肉眼可见地面容衰老了不少。
朱翊钧暗自感慨,简直像极了他的前同事,进秦城不过一天,就已经形销骨立。
高拱叹了口气,回道:“老臣近日实感不支,特来向陛下致仕。”
朱翊钧起身,缓缓走到跟前。
情真意挚道:“定安伯果真要弃我而去?”
高拱摇摇头:“臣在庙堂之高,可以忧民,在江湖之远,亦可忧君。”
朱翊钧力挽不能。
便在这时,张宏绕了进来,在朱翊钧耳旁说了两句。
朱翊钧起身道:“是母后来了,朕先去迎一下。”
说罢,便往殿外走。
几位辅臣哪里还能老神在在坐着,也一并跟了出来。
见到陈太后由远走进,朱翊钧明显能看到高拱、张居正、吕调阳齐齐松了口气。
朱翊钧摇头失笑。
忙上前搀扶住陈太后:“母后,是定安伯以疾致仕,要与您辞别。”
说着就点了点头,暗示延庆公主启蒙的事,他会放在心上。
陈太后满意地嗯了一声。
这才面朝几位辅臣,回了一礼。
而后看向高拱:“陈先生前年刚走,不意如今高师也要致仕。”
陈太后口中的陈先生指的是陈以勤。
若说当初最替裕王府遮风挡雨的,首推陈、高二人。
高拱喟然一叹:“春秋有时,老臣已经不当时了。”
二人相顾无言。
朱翊钧见状,招来张宏:“去,到内帑为朕取五十两例银,朕要亲自为定安伯准备盘缠。”
张宏应声而去。
陈太后看向皇帝:“陛下,可否让陈名言替本宫送一送定安伯?”
高拱也是个穷鬼,别看一身尊荣,但山高水长,遇到什么匪盗,也就一刀的事。
护送和轻驰自然有区别。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这是自然,朕稍后就遣人去知会。”
陈太后不说他也要这样做。
高拱这一身名头要去南直隶,不知道多少人坐立难安。
不护送,说不得路上就病故了。
几人又寒暄了一阵,见天时快午膳了,陈太后便离去了。
朱翊钧邀众辅臣午膳,纷纷推辞。
高拱也告辞离去,只说收拾一番便要赶赴松江府。
朱翊钧便执意要亲自送到皇城外。
随后,皇帝与首辅,执礼相送,一路沿着紫禁城中轴线,相送到了午门外。
三人依依惜别。
皇帝领着首辅登上午门城楼,远眺目送。
朱翊钧双目盯着走远的高拱,以及他有些佝偻的背影,开口道:“元辅,考成法大概什么时候有个章程?”
张居正也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高拱离去,神色复杂道:“估摸着九月了,如今的吏部还要淘撤一些人。”
“下个月再让申时行把架子弄出来,内阁也还要议一议详细。”
朱翊钧点了点头。
如今吏部的职权被一分为三。
吏部尚书陆树声是个橡皮印章,此人邀名养望,往往一得官就称病回籍。
之前一个吏部右侍郎的职司,一天班也没当过。
说白了就是占坑,方便内阁直接领导,又随时能收回到自己手里。
吏部左侍郎申时行,是新党的人,吏部此后就是他来配合张居正行考成法。
吏部右侍郎温纯,是高仪好友,也是个忠君爱国之人。
当然,同时也没什么本事和脾气,大概只有皇帝有意见,他才会说话的角色。
张居正余光看了一眼皇帝:“陛下给定安伯支了什么差遣?”
高拱走前还举荐了海瑞,他不信这是单纯恶心朝臣的。
朱翊钧连连摇头:“没有的事,定安伯既然致仕,如何还能过度策用,朕只让他好生休养。”
张居正撇撇嘴,一个字不信。
只听皇帝很自然地转移话题:“户部现在还有多少银钱?”
张居正迟疑片刻道:“不好说,得等张守直致仕,才能核算一番。”
朱翊钧叹了口气:“给冯保家抄了吧,应该多少有点。”
张居正面色古怪看了一眼皇帝。
朱翊钧迎上他的目光,无奈道:“别这般看我,也是定安伯私德无亏,家中窘迫。”
“元辅信不信,若是定安伯也像张守直那种煊赫之家,丞相世孙,他现在已经下狱了。”
不得不说,高拱高仪这批人着实奇葩。
若是什么四世三公,几代人的努力之流,他抄家肯定不手软。
反倒是这种私德无亏的穷鬼,还真是官场无缝的蛋。
张居正觉得这话有些内涵,不自然地别过头去,说道:“国家财用大亏,哪里是抄家能止住颓势的。”
朱翊钧点点头,表示受教。
见高拱背影彻底消失,才感慨道:“往后辛苦元辅当家了。”
而后转身就要下城楼。
张居正拱手行了一礼,也在皇帝身侧。
大日凌空,正是当时。
恰将二人投射出一大一小的影子,联袂并行。
“陛下该开经筵了。”
“让内阁议吧,把申时行也加进来。”
“所以陛下复起海瑞是想做什么?”
“那不是定安伯的意思?元辅莫要乱说。对了,顾寰的事……”
二人边行边说,逐渐听不到声音。
(第一卷,完。)
乾清宫,偏殿。
朱翊钧领着吕调阳进来的时候,就看到殿内几人。
除了李太后与朱希忠之外,还有李太后的生父,李伟。
后者,当然是朱希忠进宫时,“顺路”邀请一同进宫了。
见到皇帝进来,除了李太后外,纷纷起身行礼。
即便是国丈,也得乖乖称一声皇帝陛下。
朱翊钧放慢步伐,等人行完礼,这才大步上前,将二人胳膊扶住。
他责备道:“国丈、国公,都是朕的仁爱长辈,私下何必行此大礼。”
李伟不敢受扶,连忙避过,又是一通客气话。
他出身低,半辈子都在山西,四十了才进的京城,口音极重。
朱翊钧勉强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。
干脆一直微笑颔首。
又看向朱希忠,好奇道:“成国公怎么有暇入宫了,身体可好些了?”
成国公身子还硬朗的时候,文华殿廷议,便是作为纠仪官。
后来一场重病,不能履职,便不怎么进宫了。
今日被他指使进宫,面上总得问一句。
朱希忠一身老年病,说话显得很是缓慢:“本是府上的命妇进宫陪太后叙话。”
“但或是陛下登极、太后加位的缘故,让臣这两日身子都好了些,便一同进宫向陛下与太后谢恩。”
朱翊钧连连点头。
难怪先帝说这位成国公生性机敏。
光说话这让人的舒坦劲,就没得说。
李太后看着自家儿子领着礼部尚书来了,心知多半有事。
她叹了口气,朝李伟说道:“阿父,今日先回去吧,过两日得了闲暇再说。”
李伟便要行礼告退。
朱翊钧连忙抢白道:“朕登基后,还未受过国丈耳提面命,今日适逢其会,正好尽亲亲之谊。”
“国丈不妨先去外殿品尝贡茶。”
“朕与母后说上两句,便来为国丈煮茶。”
他让成国公把人一并带进宫,自然是有事的。
怎么能轻易给人放走。
李伟心中意动,连忙看向李太后。
身份高低还是根据地位说话的,虽然身为父亲,但他以女贵,就得对自己女儿言听计从。
见到李太后颔首同意,他才连忙谢恩:“陛下仁德孝悌,臣这就去外殿候着。”
说罢,毕恭毕敬跟着太监往前殿去了。
李伟走后,朱翊钧才不露声色悄声问道:“娘亲,国丈似乎闷闷不乐?”
李太后没好气道:“每次见我,都只知道讨封赏,被我训斥了一番。”
现在有外人,她也不好多说,点到为止。
无奈地摇了摇头后,才看向自家儿子跟领来的吕调阳:“皇帝与吕尚书怎么辍了廷议,联袂寻我来了。”
现在时间还早,按理来说,刚廷议不久。
朱翊钧没直接回答,先示意太监给吕调阳赐座。
而后才叹了口气,道:“娘亲!祸事了!”
吕调阳仔细观察着皇帝一路上的行为举止,现在听了这话,更是无奈地撇撇嘴。
李太后却不知,她些微露出惊容:“出了何事?”
朱翊钧忙道:“娘亲可知左顺门大案?”
“今日竟有左顺门第二的架势。”
“方才廷议上,有数十名言官弹劾冯大伴,我忧心国朝动荡,心中万分惴惴。”
李太后听了这话,自然坐不住。
左顺门案他自然听说过。
二百余名朝臣伏阙哭门,世宗皇帝为了弹压,只能出动锦衣卫,仗杀十余人。
她儿子这才登基,难道就要遇到这一遭!?
朱翊钧继续说道:“至于言官们各种因由祖制,朕也不甚清楚,便干脆请来了礼部尚书,与娘亲分说。”
说罢,他示意一下吕调阳。
与高拱党羽不同,吕调阳在李太后这里,印象分是正的。
再加上冯保经常在他们母子面前,说其人的好话,所以吕调阳在李太后心中,多少算个可以信任的人。
这也是他把吕调阳带过来的缘故。
在李太后面前,吕调阳劝一句,比起高拱弹劾一百本都有用。
吕调阳被点到,自然得表态:“陛下与太后,但有所问,臣知无不言。”
李太后朝吕调阳看了过去。
急切道:“吕尚书,究竟出了何事?”
朱翊钧也附和道:“吕卿,跟太后好好说道。”
又与李太后请示:“娘亲,路上吕卿已经与我说过了,我先去陪国丈。”
李太后了点了点头。
朱翊钧便起身,往前殿去了。
路过时,又朝朱希忠使了个眼色,让他好好助攻。
皇帝走后,吕调阳心中叹了口气。
朝李太后行了一礼,才缓缓开口,一副不偏不倚地样子,将廷上事端,成法因由解释了起来。
……
李伟心情有些急切地在前殿等候。
一口一口茶水下肚,虽是贡茶,却犹如牛嚼牡丹。
他只盼着待会与皇帝奏对,关于他封爵的事,能有个准信。
自家女儿现在得了势,动不动就呵斥他,实在不好沟通。
想必,这十岁的外孙,能够好说话一些吧。
正想着,一道声音从由远及近。
“如何都这么不懂礼数,竟然无人为国丈斟茶?”
李伟抬头一看,便看到小皇帝一脸不悦地走了进来。
看到自己,才转怒为喜,
旋即二话不说,便拿起茶具,要为礼奉自己饮茶。
李伟心中舒坦,面上却还是得推辞一番,伸手去接茶具:“不敢不敢!臣自己来就好。”
朱翊钧强行给他茶杯拿过来,添了一杯,又示意左右退下。
他端起茶杯,递给李伟:“国丈习惯事事亲力亲为,是清苦惯了吧?”
“想朕登临大宝,却差点忘了回报母族,实在是朕的不是。”
两人再度一番客气拉扯。
朱翊钧关切道:“国丈方才,是在问我娘亲封爵的事吧?”
乾清宫现在都是他的人,只要没挥退左右,就瞒不过他。
李伟连忙从座椅上抬起屁股:“陛下,臣并非讨要爵位……”
朱翊钧伸手给他按回了座椅:“国丈,你我骨肉亲缘,不必这般见外。”
“什么讨要这么难听,朕登临大宝,恩荫母族,本就是应有之义。”
这态度,李伟总算感受到了什么叫如沐春风。
他鼓起胆子道:“那陛下,此事现在是什么说法?”
封爵是没跑了。
但封的爵不同,食禄高地也不一样,他就是为这事,探李太后的口风呢。
朱翊钧给自己斟了杯茶,悠哉道:“食禄八百……”
李伟听到这个数字,脸上当即泛起失望之色。
八百石,也忒磕碜了,正常国丈怎么都是一千石。
朱翊钧继续说道:“……是礼部议的,娘亲否了,说怎么也要一千石!”
李伟这才稍稍开霁脸色。
世宗皇帝的国丈玉田伯,乃至于前几天去世的德平伯,都是一千石。
却听皇帝又摇了摇头:“朕没同意。”
李伟愕然。
只听朱翊钧继续道:“一千石岂能彰显朕的亲亲之谊?”
“国丈,等确定我皇考陵址,便让你与朱希孝,主持昭陵修建,完工后,再益禄二百石!”
李伟当即转惊为喜,起身拜倒。
这次,朱翊钧没再拦他。
……
偏殿中。
吕调阳还在为李太后解惑。
祖宗成法的来历。
隐患利弊的故事。
解释剖析得很深刻,不负礼部尚书的位份。
李太后同样听得很认真。
初时还不时看向朱希忠,估计是在考虑效仿世宗。
但之后越听越是沉默。
不时开口垂询朱希忠,想做个确认,得到的回答也只让眉头皱的更紧。
突然,李太后打断吕调阳,疑惑道:“吕尚书,成国公不也是三公之身兼任锦衣卫指挥使?”
“如何就符合成例了?”
吕调阳有心解释,又事涉勋贵,不好明言。
倒是朱希忠坦然道:“太后,我朝的三公三孤,只有名,没有实。”
“若是要等同的话,大概是让臣领着锦衣卫,入内阁办事。”
吕调阳忍不住多看了这位国公两眼。
这话直白至极,倒是能让李太后能明白个中危害,不过……可不符合为官之道,也不太像朱希忠的作风。
李太后听罢,沉默了半晌,过了良久才道:“所以,我应该从了言官们的请,削去冯大伴的东厂提督?”
话音刚落,朱希忠便立刻接话:“微臣也可为太后,将这数十名言官悉数逮拿下狱!”
“锦衣卫,随时听从太后调遣!”
吕调阳心头一跳!
这朱希忠怎么回事!
他连忙劝道:“万万不可!”
李太后无语地看了一眼吕调阳,不会以为她蠢到这个份上吧。
朱希忠拐着弯谏言,她还是听得出来的。
只是……
李太后心中还是不服气的,甚至于不安。
皇帝刚刚登基,只有孤儿寡母,朝臣不思辅佐就罢了,还抱团弹劾她依仗的内臣。
让他如何作想?
更别说,不止是高拱和他的党羽,就连冯保日常夸赞的吕调阳,也没为他说话。
甚至勋贵都没有拉一把。
这才是孤臣啊!
现在要让她削了冯保的职位,岂不是自断一臂?
她看吕调阳这副模样,更是突然起了试探之心:“万万不可?”
“那吕尚书是认为,我应该削去冯保的职了?”
“不知吕尚书可有合适的人选,接东厂之任?”
吕调阳心中涩然,这话,多半是有些疑心了。
这一趟,吃的亏可太多了。
他正要接话。
余光中,突然看到朱希忠缓缓起身:“太后,微臣倒是有人可荐。”
……
外殿。
朱翊钧已然是与李伟聊得火热。
他面带微笑,静静听着李伟细数李太后当初调皮的事情。
李伟颇有些眉飞色舞:“嘉靖二十九年,为了躲避庚戌之变,我才带着太后入京”
朱翊钧适时插话:“那娘亲又是怎么进的裕王府呢?”
这就是为了引出话题了。
李伟大大咧咧灌了口茶,抹嘴说道:“哈,我当初来京城避祸,自然是有打算的!”
“陛下有所不知,当时选择来京城,便是因为有人照拂。”
“我那族侄李进,当时在宫里当差,任御马监随堂太监。”
“当初太后进裕王府,便是走了他的路子。”
御马监是内廷十二监之一,虽然相去司礼监十万八千里,却也掌管着卫营,有着相应的地位。
裕王当初有望帝位,自然不是谁都能进的。
作为御马监随堂太监,李进恰好有这个份量。
朱翊钧面露惊容:“娘亲从未与我说过这位恩人,甚至也不曾提拔过名唤李进的。”
他明知故问。
李伟无奈道:“此前陛下还未登基,太后也是怕横生波折。”
“外戚名声,哪能随便提拔,言官最爱弹劾这个了。”
“要是恶了先帝,才是得不偿失。”
别看李太后此前母仪后宫,但实际上丝毫不敢僭越。
陈太后一家隆庆元年就封爵了,自己这亲国丈,也只能眼巴巴看着。
这就是长线求稳,就等着新帝登基呢。
当然,现在时机终于成熟,他才敢跑进宫问李太后讨要爵位。
朱翊钧怫然不悦:“这也是国丈的不是,为何不早与朕说。”
“这位族叔现在还在御马监?”
李伟虽然被责怪了一句,却像吃了升仙丹一般舒坦——这才显得亲近。
更是有问必答:“是,还在御马监秉笔呢。”
御马监也一样,掌印为首,几个秉笔是副手,地位不算低。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朕岂能忘恩负义?趁着这次恩荫,朕也要封赏这位族叔!”
李伟笑逐颜开,族叔都这般厚待,更显皇帝的亲亲之谊。
他作为国丈,好日子还在后头。
李伟随口问道:“陛下是要封那厮做御马监掌印?”
毕竟是太监,又不能封爵。
而御马监秉笔仅次于掌印。
皇帝要是提拔李进,也只能从秉笔,提拔成掌印了。
不过……掌印现在不是冯保吗?
朱翊钧一愣:“御马监掌印?”
“东厂提督啊!”
……
“你是说,让李进掌东厂?”李太后意外地看向朱希忠。
朱希忠点了点头。
李太后仔细品咂,也咂摸出味来了,不由多看了两眼朱希忠。
要不怎么说勋贵永远是忠诚的狗。
外朝不顾他的颜面,弹劾她身前的大太监,要是她就这么屈服,里子面子都没了——皇帝还小,也不好与他说这些。
现在朱希忠这个提议,倒是完美解决了这个问题。
哪怕退让些许,里子是半点不亏啊!
东厂从亲信手里,到了族人手里,岂不是左手倒右手?
想到这里,心底的排斥也消散了。
她缓缓点头,却突然止住,看向吕调阳:“吕尚书,这符合祖制吗?”
吕调阳愣了愣,顺着这这话思索了起来。
其实东厂最好也不应该在外戚手上。
但这亲戚关系说不上近,而且毕竟不是什么朝官,陈洪作为陈太后的家奴,也是任过司礼监掌印的。
要是他拿这个说事,届时太后问一句,怎么陈洪可以,李进不行?他就更两难了。
想到这里,吕调阳只得肯定道:“并不违制。”
李太后这才满意点点头。
……
李太后与李伟一同离去了。
临走前二人心情似乎都比较好,有种解决一大困扰的感觉。
尤其是李伟,只恨没有早点进宫。
皇帝不仅给他许了一千二百石的食禄,又承诺往后还有富贵,暗示自己遣人去东南考察,等明年便可以组建商会,参与海运。
当真是好外孙。
朱翊钧亲自将吕调阳送到了殿外,抓住他的手,热忱道:“元辅的事,还要难为吕卿。”
吕调阳逃也似得离开。
朱翊钧看着他的背影轻笑了一声。
这才回头看向朱希忠,真情实意道:“国公果才是宗社之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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